周立棠哪里经受过这个,脑海里嗡地一声轰响,通身的热血直往一处涌。原来她是为了这个......但怎么能够?
去年在骊山,他曾回头求她,驸马不是良人,他不愿她一生陷在一段不明不白的婚姻里。可她拒绝了,因为太子与越棠的缘故,他妹妹要嫁她侄儿,差了辈分,他与她这一生注定无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可现在......周立棠不敢低头看她,阖着眼喘熄,问道:“为什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可长公主听懂了,巧笑倩兮着回应他,“当然是因为本公主喜欢你啊。”言罢,细密的吻落在他下颔,垂在身畔的一只手攀上他腰缘,熟稔地抚了抚,所到之处无不带出他的颤栗。
雍容华贵的凤凰,这一刻成了妩媚的妖,手段老道,令人三魂瞬间丢去七魄。百忙之中,那食魂妖还抽空问:“你愿不愿意?”
周立棠简直快崩溃了,愿不愿意......他的公主殿下在问他愿不愿意......愿意什么,愿意做她众多面首之一,还是愿意成为她见不得光的裙下臣?
他是多骄傲一个人啊,右仆射家的长子,名满京城的世家子弟,二十五岁便掌门下机要的东宫股肱,连他妹妹都总调侃他眼睛长在头顶上。可这一刻,长公主柔弱无骨地攀援在他身上,调动着他每一根神经,他才发现自己是这样脆弱。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她成为满京城最耀武扬威的女郎,心底原来滋长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欲望。
他竟然是愿意的,她主动勾一勾手,他便甘愿屈身,由她羞辱。
最后一道稀薄的防线轻易崩塌,周立棠猛地收紧双臂,用力搂住她,一边低头寻摸她的唇。她察觉了,主动仰头递上来,那鲜嫩的颜色更叫他神识尽碎,胡乱地贴上去,热切地摩挲,心中有一只关押了许久的兽,恨不能吞下她,可不得章法,略抒解了些恳切的欲望,转而又觉得怎么都不对,怎么都不够。
她撑开他,安抚蹭了蹭他的脸颊,说:“我来。”
食魂的妖又活动开了,从外援试探,那种极致的贴近已然叫人迷醉,连呼吸都忘了,然而往里勾缠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一山更比一山高,这才是浮华人间十丈软红啊......简直癫狂。恍惚间听见她唤他的名字,周立棠,他从没觉得这三个字这样好听过,越发搂紧了她回应,她的吻却挪开了,往他颈间游走,唇间翕动,时不时说着什么。
“过两日有道条陈会递到门下......”她的手向下移,隔着襕袍轻轻试探,“到时候你别驳我的意思,好不好?”
......她说什么?
周立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神志重新拼凑完整,浑身的热血瞬间冷下来,几乎惨笑出声。
原来这才是她的本意。
哪怕她是一时兴起想玩玩,他都认了,但不是,她放下身段勾他的魂魄,甚至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在门下任职的周给事。
情绪大起大落,好容易回过神来,他抬起手,虚拢成拳,慢慢在唇上抹了抹。
“殿下好狠的心。”他看着长公主,眼底浮起一片寒霜。
长公主不紧不慢整理着衣裳,闻言瞥他一眼,嗤笑道:“本公主不是事先问过你愿不愿意吗?这时候怪本公主心狠,没这个道理吧。”
他冷声说:“殿下要臣侍奉,臣心甘情愿,可殿下若以此魅惑臣在公事上让步,臣惶恐,只怕不会让殿下如愿。”她是装糊涂,还是真不觉得有分别?她原先不是这样的,难道权力果真改变人良多吗?
心中冷意散了散,只余下寥落,还有一点痛惜,因她看轻他,更因她看轻自己。
声调不觉黯然下来,“殿下身份尊贵,才情斐然,臣虽与殿下政见不同,但殿下的才干举朝有目共睹。殿下不该做这样的事,殿下值得对自己高看一眼。”
长公主原还笑得嘲讽,听他说这话,笑意渐淡了。她喜欢他不假,情到浓时的利用只是顺带手,男人嘛,没人能抵抗得了这个,他是头一个。先前瞧他的反应分明是个雏儿,可那样的境地,竟能硬生生撂开手,心志之坚定,说万里挑也一不夸张,不愧是她看上的男人,她眼光可真不赖。
至于他的同情,长公主却觉得很没必要。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快乐,她自视甚高,自认为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人与事物,欢爱只是享受罢了,她不觉得有多珍贵,哪里需要他悲天悯人。
不过他周立棠确实比旁人珍贵那么一点,就冲这一点,她不勉强他折腰。
扬声唤人,女使闻声进来听差,长公主朝周立棠一扬下巴,“送周给事回去。”
女使应是,顺带传话说:“殿下,吴郎君求见。”
“他?”长公主仿佛怔了下,旋即绽开笑意,“让他进来吧。”
女使又去领人,一时将周立棠晾在原地,他倒淡然,因知道今日的际遇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最好与最坏的事都经历过,没什么能再撩动他的悲喜。然而待女使将那位吴郎君领进门,仍搅乱了一池春水,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临水自照不过如此,太像了,像得失常。
那吴郎君眼里只有长公主,是以进门时没留意他,问候过公主后,方才瞧见敞轩里还有客。打眼一望也吃惊不小,不过他知道规矩,不该问的绝不多嘴,顶多看两眼,便收回视线,落回长公主身上。
今日天好,听不着雨打芭蕉,这敞轩多待无趣,长公主想念她的高床软枕了,便起身回寝殿去,吴郎君呢,自然随行左右。
出府的路是同一个方向,女使便领着周立棠不远不近缀在后头。视线可以避开,耳朵却没法关上,前面的声音顺风飘来,长公主是主人,话语不多,却隐然可辨透着笑,大约是因为相熟吧,那笑意不同于外人面前居高临下、意味深长,有种家常式的平实随意。
“殿下今日回府比往常早,想来朝中事宜顺心。”
她应了句尚可,似乎懒得说外头的事,只问:“前两日听你说要辑佚嵇中散集,筹备得如何?我还等着读那十五卷的全本呢。”
“臣近日搜罗了不少底本,又闻南边的藏书阁存有宋时善本,已经派了去人。臣有七八成的把握,殿下就等臣献册吧。”
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两个人,不仅面貌肖似,连声口都有五分像,若不是确信父母只生了他与妹妹两个,很难不作他想。忍不住偏头望一眼,那情形着实诡异,像是魂魄离了体,游荡成旁观者,看着自己在阳间的躯壳。长公主身边那揽镜自照般的影子,令他眼睁睁看出了自己另一种可能的人生,若他适才松了口......
论诗作画,把臂同游,举案齐眉......他与她寻常的日子,是不是这样?
“周给事。”忽然听见女使唤他,侧目却没看见人,顿住步子回望,才发现女使立在丈余远外,冲游廊另一侧比手,“周给事这边走。”
周立棠蓦然醒神,神色如常颔首,“劳驾。”背身而去,与那一双人渐行渐远,再也不曾回头。
*
像是一场梦,醒来后照常上朝,准点去官衙办差,只是愈发沉寂下来,除了手上的公务,别的一概不关心,外界的扰攘提不起他丁点兴致。像是烈日下的草木,半截葱茏,半截却晒得枯脆,仙露浇下去也不顶用了,只能任由残叶落尽,若秋去春来还能抽芽,那便又是一树新绿。
这日傍晚下值,却难得热闹,因虞侍郎今晚做寿,众人索性都没走,在衙门里消磨大半日,等时候差不多了结伴上门贺寿。虞侍郎六十六了,虽不常视事,名义上仍是门下省的一把手,周立棠自打入朝便在他手底下办差,兼有半师之谊,平日再孤寡,今晚也必得与同僚一道列席。
一行人三三两两地笑谈着,行在夹城甬道里,将至嘉献门前,却见那漫天夕阳如火里踏出一个人影来,逆着光望去,云鬓罗裳渐渐分明,那份光艳绚丽,竟与晚霞难分高下。
皇城官衙间行走,除却那位令昌长公主殿下,绝不作第二人想。在场哪怕有人不曾见过长公主金面,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呆了瞬,纷纷退避至墙根躬身行礼。
长公主出行有内官开道,只要她愿意,一路从皇城回府都遇不上闲杂人等,眼下撞上必是有什么说法......心念不由一动,却很快打住,周立棠混在人堆里,心如止水几乎木然。
耳边响起内官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甬道里格外分明,由远及近,到了面前停下,不出所料又出乎意料地,内官唤了声“刘给事”。
刘给事茫然抬头啊了声,微张着嘴惊诧万分,目光颤巍巍向远处的凤驾一掠,好半天才应了句臣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有令,请刘给事过府议事。”
长公主如今算是实打实的建府开衙,统管一方事务,府上官员往来,也是常事。只要不曾做亏心事,能入贵胄的眼便是难得的机缘,刘给事忙掏出礼钱交给周立棠,“请周大人替我向侍郎大人道贺。”说完便匆匆随内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