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太平坊并不远,哪怕步行回周宅,也不为难。正沿宫墙下西行,身边忽然掠过黄纱绣彩凤的金节,他一凛,忙退避至墙根行礼,脑袋深深掩在臂弯中,然而天不遂人愿,那凤驾还是不偏不倚地停在他身前。
“真巧,又遇上了周给事了。”
周立棠不知该说什么,恭谨称了句殿下,脚下不觉又往后挪了半步。他竭力自持,眼观鼻鼻观心,可离得太近,那艳色还是嚣张地闯进了眼梢,只见凤驾车帘微动,伸出一截皓腕,如玉般的手指略略一勾。
“周给事孤身一人吗?上来,本公主送你一程。”恒常的喧闹声在街上徜徉,可那把慵媚的声调无比清晰,落在耳朵里,心口不自觉发紧。
不等他婉拒,长公主又道:“周给事不肯上来,本公主只好下去了。”
其实长公主日日在朝堂上行走,两人算是同朝为官,遇上了寒暄几句再寻常不过,叫人瞧见也没什么。他凭什么要受这份胁迫?周立棠不由蹙眉,局促中涌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忿。
“长公主究竟有何吩咐?”
长公主没接茬,轻笑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周给事果然在躲我。”
无论怎么辩驳,只会落入下乘,周立棠只说没有,“臣不敢与殿下同乘。”
“本公主赏你恩典,许你僭越。”她的语调愉悦极了,“周给事不敢与本公主同乘,却敢违抗令旨吗?”
从前她是娇蛮的公主,娇蛮背后是热情、执着、坦荡,可敬可爱,这世上没人能拒绝那样的青睐。如今她权势煊赫,雍容无边,那份娇蛮不再是小儿女情态,俨然成了满京城最恣意张扬的凤凰,通身无一处不是刺目的锋芒。
周立棠迎上她的目光,不过一瞬,便觉茫然无力。论公事时他底气十足,所以据理力争不在话下,可现在这般算什么?她还要与他论私交吗?
他确实费心费力躲着她,不然怎么办,多年的情意早在骨血里深深扎根,说放下便放下,若无其事笑脸相迎,他自问没这个本事。
他们两下里来去,一言一行都落入边上侍立的内官眼中。公主府的内官是禁中新派遣来的,没见识过殿下与旧情人的渊源,他只当这位周给事不识抬举,殿下今日已然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耐性了,这周给事竟仍不为所动。内官不满,拧起眉来正要敲边鼓,却叫凤驾中的人打断了。
“周给事的妹妹是东宫太子妃,说起来,东宫唤本公主一声姑母,周给事与我也算沾亲带故,既是一家人,难道要一辈子这般生分么。”长公主又吩咐了一声上车,“抑或是,周给事自觉攀上东宫,全然不将本公主放在眼中?”
这么顶大帽子扣下来,周立棠有些木然了,心防磕开了道口子,那裂缝渐次蜿蜒,越来越深。无奈登车,车帘子一放下,馥郁的香气劈头盖脸笼上来,那旖旎的氛围险些令他脚下一趔趄。坐定了不由去分辨,可也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香,总之名贵而冶艳,同她一模一样。
凤驾重又行进起来,长公主引腰倚在车围上,心满意足地打量他。
“周给事瞧着脸色不太好,是本公主叫你为难了?”
既上了这趟车,周立棠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认命感,就当是舍命陪君子,端看她意欲何为。因而淡然摇头说不是,“近来门下事多,臣有些疲惫,与殿下无关。”
长公主曼声说:“公事是办不完的,周给事勤勉,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才好。”
周立棠点点头,循例该道声谢,却听长公主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周给事气性大,遇事总要同人争个短长,这样的性情多半是作养不好身子的。”
敢情她找上他不是什么私事,还是为着那道被封驳的条陈。
周立棠倒松了口气,略一扬唇,又仿佛是自嘲,“万年县县令一事,臣在议事堂已然说得很清楚了,殿下若觉得臣有失公允,大可以去东宫告发臣,若太子殿下也觉臣越权失职,臣自当退让,听由殿下安排。”
他语气不善,眼里不屑与讥嘲交织着,长公主反而喜他终于有了人样。其实她听过他的名声,门下的周给事嘛,才干出众,城府颇深,不怒自威。这么个人物,今日却屡屡对着她逞口舌之快,难道只是为了那个万年县县令吗?
她笑起来,“一边对本公主避之不及,一边又费尽力气,引起本公主的注意,周给事,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愕了瞬,“臣没有......臣......”顺了顺气,好容易将舌头给捋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据理力争,是臣的职责所在,不论是对殿下还是对旁人,臣都是一样的态度,殿下不要误会。”
“是么。”她显然不相信,睨他一眼,万种风情全在里头。周立棠几乎狼狈地偏过头去,攥着车帘顺手一掀,强作镇定向外打量。
原只是装模作样地掩饰失态,然而看了两眼,忽然察觉不对劲了,这哪儿是太平坊?分明是公主府啊。
车驾果然慢下来,长公主对他的吃惊视而不见,略整姿仪,玉腕轻抬往府门上一比,“忙了半天,周给事饿了吧?陪我用顿饭。杯酒泯恩仇嘛,周给事敬本公主一杯酒,本公主就原宥你今日的冒犯,往后还是好亲戚。”
她分明不讲道理,可谁让她是长公主,就是有不讲道理的资格。周立棠定了定神,点头说好,掀帘下车,站稳了还回过身来架起胳膊,由她搭把手。
“殿下小心。”
长公主见他殷勤,哟了声斜斜一睇,艳光摇曳,似从阴霾后头破开一线晴空,“开窍了?”嘴上调笑,手却稳稳搭上他的胳膊,微微蜷起指尖,一路穿堂过院走进正厅,就这么搭着,始终没松开。
公主府周立棠来过,当初他那妹妹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睿王妃时被孙贵妃诓进兴庆宫去,他无法,只得上公主府来搬救兵。那回事出紧急,府上如何并未多瞧,今日算是正经的客,可心中也不安稳,满目的富丽堂皇无意欣赏,一步一步如同走在云巅上,不知该期待些什么。
穿过一道月洞门,迎头翠色含烟望不着边际,从前他妹妹领他细细逛过睿王府的园子,两下里相较,不得不说公主府更胜一筹。分花拂柳走着,隐约听见人声喧哗,细分辨,那声调不似女郎。
公主府后院的名堂,京城里不是秘密,原还只是公主与驸马的家务事,后来长公主参政,麾下走出不少年轻人,都由她保举做了官,家事骤然成了国事。
听说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另一番况味。那边喧哗声高高低低,好不热闹,周立棠抬眸看了眼长公主,长公主眉梢扬起来,似笑非笑说:“周给事放心,后院里的人未得传召,是不敢到本公主跟前来的,今日本公主只与周给事共用午膳。”
说话间进了重院落,院里载着三五丛芭蕉,两掖的廊庑出檐宽绰,一瞧就是赏雨的好地方。
正中的敞轩里摆好了席面,长公主一个眼神,周遭侍立的女使顷刻退得干干净净。这是为了方便说话,待坐下才觉疏忽,人都走了,长公主净手谁伺候?
周立棠责无旁贷,不得不充当起了公主府的奴仆。好在一应用具就在边上摆着,他端至她身边,她愉快地冲他霎了霎眼,“有劳周给事。”纤纤十指在清水里漾着,他忽然有些无措,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落,阖上眼定神,半晌听她说好了,将铜盆端回去,又取来一旁的手巾递给她。
然而她伸着手,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见他不动弹,还满脸无辜地问:“怎么,不愿意?”
垂眼看,晶莹的水珠顺着凝脂般无瑕的肌肤滑落,柔婉而精致,完全无法想象那些令人闻之色变的朱批,竟是出自这样一双手。周立棠顿了顿,说“臣僭越”,轻轻圈住她的手腕,一边攥着手巾,慢慢替她擦拭。
不敢使劲,像伺候稀奇的釉彩,珍而重之地将水珠拭干净,又翻过来拭手心。时间仿佛都停滞了,他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捶打着耳膜,他们曾离得那样近,心贴着心,却都不曾有过这般亲密的举止,最后擦拭完放开手的时候,她若有若无地握了下他的指尖,没有了手巾的阻隔,触感细腻得叫人心尖发颤。
午膳摆了张方桌,两人原本对坐,而然没多久长公主亲手替他斟酒,顺势就坐在了他身边。
“殿下......”他稳住心神,向后退避,端着酒盏横在两人中间,淡声说,“臣今日言语冒犯,臣向殿下赔罪。”
长公主没饮酒,脸色却殷红,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直勾勾盯住他,“躲什么?”说话间夺过他的酒盏撂在桌上,他的手于是空下来,她行云流水地握上去,掌间一磨蹭,不知不觉间便十指紧紧交扣,然后一倾身,转眼就倚进他怀里。
长公主满足地枕着他的肩,“周立棠......”连名带姓的呓语,无数次在心头翻滚,终于有一天,又让他听见了。
周立棠惊呆了,浑身一动不敢动,只能压着声音唤殿下。
“一口一个殿下,多生分。”长公主语带娇嗔,温软的气息簇簇拂在他耳畔,“从前你唤过我的名字,还记不记得?”
这世上大约没人会直呼长公主其名了,赵端言,他不愿想起来,可永远也忘不了。这情形不大对,周立棠僵直着身子,欲推也不敢推,涩然问:“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长公主发笑,“你觉得呢?”略一扬头,唇瓣轻松就够到他耳廓上,也没多想,便往那耳垂上吮了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