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额头鼻子磕的生疼,被肩上的手扶正了,那力道和传入呼吸里的冷松香让他打着鼓的心跳安静下来,嘴唇紧抿了一下,心里的恨意和厌恶却翻滚着久久不见平复,他抬头看了一眼陆寄风,观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方才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狂言。

他现在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索性站到了一边去,什么也没说。

四周平静下的暗流汹涌,陆寄风笑起来,先开了这个口:

“众大臣都等着敬皇上的酒,皇上倒是先避到了这儿。”

元初帝站在暖阁内,隔着一扇窗户,他的脸半隐在阴影中,同样看不出什么喜怒,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开口:

“朕来更衣,碰见了萧世子,便聊了几句。”

“国公为何而来。”

“臣不胜酒力,出来走一走,透透气。”陆寄风这个人心思如深渊令人看不透分毫,语气无论何时都是和煦的,仿佛脾气很好一般的亲和,可熟悉他的人一听便知他如今怕是正心里不悦着:“既然无事,那臣便带着萧钰走了。”

说着,便要走,身后的元初帝忽然冷声:“站住!”

汪籍和侍卫们的心都提起了心,萧钰也一样,陆寄风倒是神色未变,回身看向了他。

“圣上还有什么事么。”

只这一句话,气氛就剑拔弩张了起来,元初帝按在窗沿上的手缩紧,又被放开了。

“无事。”

身后的汪籍一脑门子冷汗,暗地里狠狠地松了口气,这可是件见不得光的事,皇上要真发作出来,闹得大了,那可怎么了得!

“那臣便告辞了。”陆寄风收回视线,看了萧钰一眼,走在提着灯笼的侍卫后面。

萧钰有些察觉到他恐怕是听见什么了,可他如今也没心情坦言,干脆把嘴闭上,跟着他离开。

他们走后没多久,元初帝松开了窗沿上的手,一言不发地慢慢走回暖阁,猛地将桌上官窑的冰裂釉茶杯挥到地上,碎片四溅开来。

汪籍扑通一声跪下去。

元初帝眸色阴狠,咬着牙一般低语出三个字:“陆九渊!”

原本是想把这个权势滔天的英国公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安心,没想到现在恨得他牙痒痒。

同样也恨萧钰,他贵为天子,萧钰却宁愿跟一个年纪大了他十几岁的,也不愿意跟自己!

虽说萧钰一直在说什么陆寄风光明磊落,和他不同,可元初帝一个字都不信!

汪籍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皇上,您要保重龙体。”

元初帝浮出表面的怒意已经平静下来,负手立在桌边,淡淡道:“无妨。”

暖阁里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炭盆内兽金碳烧的汪籍喉咙发干,恭敬地低头跪在地上。

忽然听见皇上问了一句:“还记得朕刚入宫的时候么。”

汪籍额上的汗滑到了眼睛里,他擦也不敢擦一下:“这……这,奴才这狗脑子,记不得了。”

他看不清皇帝的样子,只能看见那明黄龙袍的一角,听他语气平静地回忆起了往事:

“先皇无嗣,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坐上这把龙椅,勤王之子,安王之子,我是宗室子里最没有机会的那个,偏偏太后选了我当这个皇帝。”

“宗室们来拜见朕时,皆藏不住眸中的轻视,勤王世子和安王世子甚至趁着无人在御花园不屑地谈论朕,说先皇和太后伉俪情深,一路扶持着走过来,如今即使去了,也最惦记着太后,将这皇位都交在了她手中,西北众兵又只认武安侯,不认旁人,扶持朕坐上龙椅,不过是因为朕更容易被掌控罢了,他们等着看朕的笑话……”

他语气幽幽的,说不出喜怒,汪籍把身子伏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地面,不敢回他的话。

元初五年,勤王世子,安王世子,勾结东瀛倭寇,意图谋逆,伏罪时大喊着冤枉,两个宗室都被他们牵连了,死了个干净。

“这些流言风语朕不知道听了多少,朕原先也想好好待太后,报答她的恩,可人人都要来提醒朕,朕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以前又有多落魄,要报恩,要孝顺,”元初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萧家忠诚,可功高盖主,午夜梦回,朕无法安睡啊,汪籍……”

汪籍战战兢兢地哆嗦着嗓子:“皇……皇上。”

“算了,和你这阉人说什么呢,”元初帝转过身来,温和地开了口。

他是惦记着萧钰许多年了,但萧家的事,萧钰只不过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他语气微凉。

“薛家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萧承恩战功赫赫,若再封一次,可就是国公了,大恒有一个权倾朝野的英国公已经令朕头疼的很,再来一个“萧国公”……朕不过放出了些不想看见萧承恩在大胜归来的意思,他们竟自作主张,让五万人为他陪了葬,可人人都知道薛家是朕一手扶持起来的,他们犯了滔天大罪,难不成是要朕亲口承认,朕有眼无珠吗。”

薛家,不过是皇上养的一条狗,皇上要他们咬谁,他们就去咬谁。汪籍把头低的更低了。

能坐上这龙椅的都是冷血的,没有心的,满室安静中又听元初帝淡淡地说了一句:“朕身上要干干净净,那就只有委屈武安侯了。”

宴席快结束元初帝才回到大殿,举杯说了几句话,听着大臣们恭维了几句,饮了杯中的酒,就领着众位大臣浩浩荡荡地去午门看鳌山万岁灯去,以显与民同心,始终没看萧钰一眼。

闹腾了几个时辰,宫门外的马车终于一辆一辆地离开了,英国公府的马车也一样。

外头的天儿已经黑透了,马车外挂了英国公府的牌子,灯火随着车夫赶着车往前走一晃一晃,里面寂静的要命,两个人一个闭目养神,一个脸色不算太好,谁也没说一句话。

到了国公府,下了马车,萧钰一言不发,就要回房去,陆寄风忽然淡声。

“站住,跟我去书房。”

他率先走到了前头,先踏入国公府的正门,萧钰嘴唇轻抿,跟在他后面。

一杯茶放在了书桌上,陆寄风没坐,书桌前面负手而立,小厮一看国公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忐忑不安,给他和萧钰上完茶,也赶紧逃了。

门一关,书房里只剩下萧钰和陆寄风。

陆寄风转过身,看着萧钰:“从大殿上出去碰见那位去年的榜眼了?和他说了什么。”

原以为他会直入主题,没想到先问了宋玉枫的事,他义父还真是对什么都无所不知,宋玉枫的事他竟也知道了,萧钰唇角扯了扯:“没说什么……”

陆寄风没说话,只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