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1 / 1)

①⑥

因为我是那种典型的理科偏科生。

尽管热衷于阅读,我在文字处理上似乎毫无天分。从小到大,我从未拿过哪怕一次征文竞赛的末等奖;我的作文,除非提前背好了模板,否则分数总垫底。因为我表述不清。明明可以开门见山的内容,我非要先变着法绕几个弯子才说,且只要能想到更复杂的句式替代,就绝不简单明了。此外是大量赘述、无用的比喻和碎片描述、跑题,等等。老师还说我写东西一直很“悬浮”。

阅读理解又是另一种灾难。每当遇上一篇未曾见过的文章,我就算一算最后几道简答大题的分值,然后除以二,那是我命中注定失去的分数。我也不是答不上来,就是脑回路和出题人不太一样。我总在不该多想的时候多想,该多想的时候又过于直截了当,从而精准错开至少一半得分点。

我只擅长那些无论谁来做,都只能得到固定答案的科目。数学和理综就很简单,我一般看一眼就知道怎么答,答出来也都差不多对。

做学生时我经常代表学校出去参赛,所以我爸可能更指望翻出一个小机器人什么的,那才是更符合我的业余爱好。当时客厅正收拾到一半,乱得像垃圾场,我们俩就站在那儿进行了这场重要谈话。

他想知道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现在是否还在写、以及我干嘛不写点轻松愉快积极向上贴近现实的幸福故事。

在继续之前,我得还先讲两句我爸。

似乎每次他出现都没好事,但我跟你提到那些事情,并不是想让你觉得我恨他,或者他对我敷衍了事。完全不是这样。

问题仅仅在于,他总能出于爱做出你最意想不到又不希望他做的事。比如这一次。

①⑦

我说过《苦楝》上了锁,因为它是比日记更私密的内容。《水生》对我来讲也差不多,写着它的作文本放在唯一有锁的抽屉里。有了这些前提,按正常逻辑推断,我该在他提起这事时大惊失色或愤怒,但其实没有。

我甚至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激动,仿佛这才是我一直等待的时刻:他完成了考验,成功跨过了某种抽象的障碍,从此将成为我真正的父亲。

那是我心里和他最亲密的一段时间,尽管他比以前更忙了。

《苦楝》锁在宿舍里,返校后我用校邮局把它寄到新家,之后一边上学一边准备《金妮特》的草稿,心中充满了写作的激情。我对这一篇进行了更加细致的规划。一些早年不成熟的设定预计将得到细化,例如:人究竟为何会有重负难堪的身体?

然后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我爸说他看完了那篇英文小说。

听到这句时我还非常紧张,在心里不停打草稿,以准备应对他关于我为什么写了这个题材的问题。

但他什么也没问。

他直截了当说,我写得“太棒了”,所以他帮我把它给出版了。

原话就是这样,不知道他是真的觉得此事平淡无奇还是故作如此,反正我惊呆了,甚至忘了追问两句。

①⑧

不过他在电话里的语气和表述方式,让我很快恢复过来,并坚信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之后几个月我每天都在想它。有一个画面在不断循环:一花篮的书出现在畅销书榜单首页,旁边的花体字簇拥着那句:“献给蓝曼玲女士”,这画面让我感觉很幸福。

但真实情况是,所谓出版只是个猫箱类事件的新变种。回家后我才意识到想象和现实间的巨大沟壑:我并不曾“了不起”,更无法成为一个死人的骄傲。我只是拥有一个人傻钱多的老爸,他花大价钱搞了一个我至今不知是真是假的书号,然后花更大的价钱精印两千本,主要堆在我们家的阁楼与赠送给他能想到的每一个人。

真的是每一个人。他把它展示在办公室最醒目的地方,甚至恨不得给每个人送一本(其实也差不多了,他把书含进了公司年终礼包里,导致所有正式员工,包括清洁阿姨,都得到了我的“大作”),以及我们在老家所有连中文字可能都得认上半天的远房亲戚。

总而言之,在他的努力下,无数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争先恐后,因为那个存疑的书号和我爸的身份,恭喜我成为“大作家”。

关于这一事件,这位大作家之父的解释是:“我希望你高兴”。

我对他表示感谢,除此之外没说别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前几页我应该提过一次:别觉得我跟我爸关系很差。平心而论真的不差,我很爱他,我选他也是因为知道他爱我。

①⑨

而自从失手砸断我的鼻梁(不是故意的,是我出现得太突然了),到那之后的一系列家庭破裂,他从未停止试图求得我的原谅,他不相信我当天晚上就彻底原谅他了。伦敦的事情也是。高二那年他坚持送我去剑桥上夏校,最后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从那里去伦敦只要一小时!”我这才反应过来。

其实我早就不看柯南道尔【10】了,但最后还是去伦敦大桥上拍了张照,只为让他别再成天想这事。毕竟骨折也好,伦敦也好,都不是重点,想忘掉很容易。

真正令人难以介怀的一直是他和妈妈明明相爱却总让彼此伤心。或许从那时起我就明白,原谅一个人很容易,伤害一个人更容易,难的从来都是如何去爱另一个人。大家总把“爱”说得仿佛与生俱来一样简单,但光有爱的动机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爱和被爱都太他妈的难了。

话又说远了,总之,书的事情是个转折点。

仔细想来,正是在那之后,我再没能为我的写作生涯添过一个字。之前我只写得出扭曲黑暗的故事,这下我连扭曲黑暗的故事也写不出来了。

我回到学校,把《金妮特》的未完草稿收了起来,再也没有动过。后来就没什么可讲的了,我理所当然去读了计算机,然后去了硅谷【11】,然后回国自己做项目,每一步都按部就班、合乎规律。

我不讨厌我的工作,至少我做这事很擅长。

②〇

就是某些令人厌烦的性格特质随着时间变本加厉,难以控制。不过只要我不因此尴尬,到最后尴尬的总是别人。尽管比起尴尬,我看他们更像一边有点怵我,一边又喜欢把我编成段子。

我不关心为什么,反正都是泛泛之交,他们高兴就好,我不介意当怪人。不做项目的时候我一般一个人待着,大部分时候也感觉不出哪里不对,可能生活本该如此。我没什么立场抱怨什么。从小到大,我从未经历过真正的苦难,理应感到幸运。但我仍偶尔突然半夜坐起来,感觉有点孤独。似乎潜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切实际上都很混乱、无法理清、也无从追根溯源。

直到今年春节左右,我妈突然没了。

刚离婚的时候她跟我爸旧情未了,也分分合合过一阵,就是总免不了谈崩。十几年来谁都没再婚过,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跟另一个男人结为夫妻,意外就出在办酒席那天。

我爸没去,他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我开车过去照顾他。之后他得知消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剩下的酒全喝完了。他可能以为如果自己一直喝下去,这事就会暂停,永远仅仅是个箱子里的噩梦。

但我很冷静,真的,我自己都被自己的无动于衷吓着了。

②①

非要辩解的话,那是因为我已经十几年没再听过她的消息。十岁那年我放弃了她,她自然像一朵云一样飘走了,从此再没原谅过我。我爸平时也不提她。所以我一边努力想着跟她有关的事情,一边把我爸弄到床上。要真这样可能就一了百了,但没有。

他突然清醒过来,问我还记不记得小姑。

我迟疑了一下,说记得。

然后他不负众望地立刻给了我一棒,可能在有些情况下,必须所有人一起做噩梦才公平。

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死于突然的病情恶化,但事实是我一走她就吞了药。十五年来,我从未停止过幻想如果我没有那么早返校,或者学校因为神秘的因素推迟了开学的日期,或者时间回溯的奇迹降临在我身上,那么当她去世的时候,我是否来得及站在床边,见她最后一面。

但这下我明白了,一切早已注定。即使一切幼稚的幻想全部成真,有些愿望注定不会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