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1 / 1)

噩梦的后半截,是我爸提到,当天晚上就有附近的小孩发现了她。

他的本意是自我安慰,即至少尸身完整,她没有烂成一具可怕的干尸。可我立即就想起来,那附近只有一栋房子,最后看见她的只可能是你。

我已经几乎彻底失去了对你的印象。但在那一刻,我突然又明白了(我好像总在“明白”,且总是迟一步才明白;或者,总说自己明白这个,明白那个,但到最后还是几乎什么都不明白),不管我愿不愿意,薛定谔的猫永远在那里。

②②

世界并不围绕我旋转,但对于猫来讲,答案唯一且不可逃避。它不会因为我不敢回头就永远在灰色地带徘徊。

于是我想,我该试着重回故地。

或许像治愈系电影主人公一样,我能从此突然打开某个无形的开关,清算一切,开启被升华过的崭新人生。

以及,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再见你一面。

尽管我想象不出你长大后的样子,也并不真相信还能见到你。就算见到,大概也会无话可说吧?毕竟连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你也许根本想不起来我是谁。再说那地方真的不适合儿童居住,你更可能早已搬走,人和人的联系就是这么脆弱。

而下定决心回去真的很难。

我只模模糊糊想我需要回去,但立场并不坚定,结果又生生往后拖了一星期。我真的很希望根本没那七天。但后怕总是压过懊悔,我有时候会梦到这段情节,七天变成了八天,一个月,一年。在另一个可能存在的时空里,我一无所知地推走箱子,全然不知真正的恐怖后果已经在背后降临。

再之后就是你在清醒状态下见到我,以为我只是个偶然报警的陌生人,我只能假装事实如此。不然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在无所适从的时候最难控制自己,难怪你一开始觉得我可能有病。

起初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想陪你到出院,不知道那能不能让我想清楚一些事情。

②③

可也就是在那期间,我逐渐惊奇于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存在,在固执、敏感、口是心非、缄默、难以捉摸的同时拥有人类所能想到的一切令人着迷的可爱特质。除此之外呢?我没能立刻理清思绪,直到那天▉▉▉▉▉,▉▉▉▉▉▉▉,▉▉▉▉▉▉。你气得直接按铃要求护士把我赶走,但等我真正开始穿外套,你又后悔了,但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然后我又说了点不过脑子的话,结果火上浇油,不走也得走了。

但就在那一瞬间。

你看向我的刹那,原本应该很平平无奇的时刻,像有一股冷电流经过血管,它把所有程序全给打乱了,我当即意识到一个事实:我爱你。除却你本身的因素,是我这一生都像个试图溜下台的滑稽人物一样在那可悲的愚人节生日里循环,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可以至少到4月2日【f】去了。有句话我以前一直没找着机会讲,但我一直想说,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爱我这样一个人。是你让我觉得,有朝一日,我真能做到以前做不出的事情(精神层面上),或成为和以前不一样的人。这正是我努力争取过,却始终不得其法的东西;这他妈比单纯搞软件开发难太多了。

二十三页纸,我得加快速度了。

不过这部分差不多也就这些。

②④

总而言之,在4月3日晚上,伴随强迫性质的回忆、对我七岁至今的三十一本日记、《甜牙》与其他草稿的反复翻阅,我第一次如此强烈、专注、有序、层层推进地寻找想要的答案,终于获得了灵光一现的顿悟或者我更喜欢的贴切说法,“epiphany”【g】。一切终于连成一条线:为什么自书被“出版”后我就再也动不了笔;为什么即使我父母离婚的那一刻,我爸说追悼会两个月前就结束了的那一刻,甚至他把我和小姑的猫养死了的那一刻,我都不曾以如此的强度感到被人所抛弃。我太晚才意识到他当年仅仅是发现了《水生》,处于一时兴趣草草一翻,但实际上从未读过。他更没有真正看过《苦楝》。

据说有个编辑花了六个月校对它,可如果这真是我所想象的那种图书编辑,起码应该有人告诉我,我在第一页就拼错了一个单词。

最后还是我自己发现的。我爸说没人会注意,因为最重要的不是语法和内容,而是我十四岁能写十万字的英文小说。他说这本书鼓舞了公司很多员工的孩子更努力地拥抱课外班,以及我们有个老乡通过仔细钻研它,成功自学了初级英语。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我只知道到了最后,不论是编辑、下属还是亲戚,不论出于识趣还是别的,谁都没暗示性地问一问他,为什么这书写的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女同。

②⑤

大学毕业前夕我跟我爸出柜,他很震惊,问我对象是谁,我说还没有。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我不曾踏入任何相关交际圈,导致一个“朋友”都不认识。

随后他又想弄清楚为什么(当然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对象),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这样就不用离婚了吧。其实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但没办法,覆水难收。我想我们俩当时都有点尴尬,不过场面还算和平。

像我之前所说,我爸很爱我,他没再说什么。

重点就是这个:即使那个时候,他也没提一句我的小说。我不是说这故事跟我的性取向有什么关系,确实没关系。可但凡我爸对自己亲手出版的书的内容有点了解,也不至于不产生一点怀疑。

至于《苦楝》本身,我也很久没去想它了。妈妈去世的那周我都住我爸那里陪他,在阁楼上发现了没被送出的二十几本书,全都未曾摘下塑胶模。所有印刷本都一尘不染,那层廉价塑料显然被精心擦拭过。我完全能想象到我爸如何对清洁工说:这是我儿子的书。这是他十四岁那年写的外文小说,你要好好打理,这是我们家最珍贵的东西。

但随即我看到,在干净的塑胶模下面,平整边缘上已经遍布浅色霉斑。

因为没有人看,也太久了。

整整一下午我都坐在楼上看那些霉斑,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甚至以为我会哭,但没有。

我只是像每次一样,神经质地独自笑了很长时间。

②⑥

我爸本意是好的,我能理解他的意思。可他并不理解(正如我当时自己都不曾察觉),这世界上有些人,例如我,本质上缺乏以正常方式表达痛苦的能力。所以我所有重要的角色只能是女人,只能存在于过去、未来和时空夹缝,永远脱离现实。只有依靠容器和喻体时我才能欺骗本能,忽视掉虚构和现实仅有一线之隔,放心将一切交付给潜意识,还自以为一切凭空而生,跟现实毫无关联。

但现在我明白了。

关于为什么那些故事会是最终呈现出的样子,为什么我会从刻意的悲剧结局里获得快感。

我当然可以写积极向上的故事,安排那里法则不曾破灭,相爱的人不会分开,所有人都能完好无缺幸福快乐地永远在一起。只是这对我毫无意义。

六岁那年我爸带我去电影院看《黑客帝国》【12】,男主本可以好好生活在虚拟世界里,却选择回到不尽人意的现实。原理如此简单:假的成不了真的。写作对我而言只是一种宣泄,它从来都没有任何建设性功能。小时候我还幻想过自己可以无所不能,但在长大前就已领悟:没有人是神。布里奥尼【13】暗示作者为某种意义上的上帝,仿佛只要写下一个故事,人人都有机会当创世主,可这种“神”也没什么意义。

②⑦

它深陷于悖论之中,正如布里奥尼从来也无法靠她的《赎罪》赎罪【14】。这里我在说上帝悖论,是这样的:如果存在万能的上帝,他是否能创造出一块自己搬不动的石头?

如果他能他有搬不动的东西,他不全能;

如果他不能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不全能。

结论:不存在万能的上帝。

于是我从好不容易找到、彼时仍令我心神剧颤的epiphany里冷却下来。好消息是我已找到堵塞灵感的结扣所在,但即使试图手动开解,它仍然保持着一个扭曲的形状,难以立即恢复原形。

而且这次写作的目的明显和以往不同。这是个缓冲带,我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把个人情绪对着你一通胡乱输出。

我左思右想。《水生》正摆在桌角,我只看了它一眼,在电光石火间,想起了你对我们不幸的女主角流露出的态度。你总是问我,这故事是只能这么收尾吗,我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