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1 / 1)

他平时比妈妈还忙,加上我当时看《福尔摩斯》系列正起劲,这提议显得特别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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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小学时代的最后两年,我课余时间有一点点在玩,一点点写作,一点点写作业,剩下时间全他妈在刷奥数题。最后我直接录上了四中实验班,但暑假刚刚开始,我父母就突然陷入新纠纷,伦敦之行就此作废。

我爸的解决方式是,先给我打了一笔钱,随后把我送去他在远郊的小妹家。她年纪轻轻就得了病,彼时刚决定放弃继续化疗,坚持要独居直到失去自理能力。

送我过去的决策有两个考虑,一是给我暑假找点事做。

二是我爸虽然不说,但其实暗中寄希望于什么“儿童疗法”,尽管连我都对“爱能战胜癌细胞”的念头嗤之以鼻。

更何况她很少跟我们家来往,我基本不认识她。

我爸原本说会帮我们俩介绍介绍,然而阴差阳错,他又没来成,最后还是我一个人上了车。司机把我搁门口就走了,我自己拖着行李穿过杂草,自嘲地想象自己是海蒂、波莉安娜、安妮或阳光溪农场的丽贝卡【4】。房间在二楼,环境比想象得要好,但我第二天就开始算哪天能走。

因为她不喜欢我。我的小姑,我是不是应该更具体地介绍下她?

出于种种缘故,有关那个夏天的大部分细节都褪色得非常厉害,很多事件回忆起来都相当陌生,我得对着当年的日记才能回忆一二。小姑三十岁,没有结婚,因为她的恋人们接二连三全嫁给了其他男人。这绝对不值得提倡,但在她更年轻的年代,许多人难以为自己的性取向抗争,女性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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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摆满了摄像机,都是她那时候收集的,她早就“拿不动”了。还有一只猫,那猫总和我打架,也在我鼻梁上抓过一道。她吓了一跳,因为抓痕差一点够到眼睛。从此她禁止我和猫单独相处。

最开始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你知道一个人的秉性一旦形成,是很难更改的,而最难的无疑是你得跟一个病人在同一房檐下过整整两个月,她却对你的秉性深恶痛绝。

最难以接受的是,她是对的。

如果说那个夏天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法则”不会通往幸福。

我当然马上就试图弄清人到底要怎么样才会幸福,对于这一点,我小姑肯定不是最适合发号施令的人,但无论如何,到了最后,我跟她仍神奇地嵌进了那些温情儿童文学的【5】模子。我开始学会爱她。我开始学会看懂她那些照片,理解她那只猫的名字,并熟练处理掉她憎恨的芹菜纤维。

她重新拿起了相机,给我拍过一些照片。它们现在都在我爸家阁楼的一个大纸箱里装着。

在那期间我当然第一次见到了你,相关内容我经过变形后放在了正文里,你都看过了。

随后暑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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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私下跟我爸改了时间,司机提前半天来,这样我当晚就能到家。我装好东西就上车走了,没试图跟你告个别,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又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反正半年后还会回来。我已决定冬天也陪她养病。

此外还有些额外计划,虽然如今说什么也没意义了,但那个时候,“计划”里也包括你。

我只是没料到后来的事情。

国庆假回家的时候,我爸告诉我,小姑已在我返校期间病情恶化去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我,就一直等着。等我从学校回来,一切尘埃落定,追悼会早已结束。

对此他解释道:“我怕你伤心。”

我是伤心过。但比起它,另一个恐怖的念头压过了一切,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诞生出了和幸福毫无关联的新法则。我不止一次怀疑这个世界在恐惧我,不然为何它总在背后搞小动作?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离开回头一无所有。它从不敢当着我的面将我试图保住的东西一件件抢走摔碎。

那如果我不回头,我根本不去看,一切是否会仍然以一种薛定谔的状态留在那里,永远完好如初?

这也是我对你的辩解。你会相信,正因为她死了,我才忘记了你的存在,但不是的。我越不想失去那个夏天,就越恐惧于打开那个装猫【6】的箱子,因为至少在那之前,一切都还是我合上它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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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我干脆没回家。我作业写得快,假期里时间充足,《金色苦楝》【c】就慢慢成形了。

它对当时的我来讲很长,十万五千多个单词,写了整整一年。我在扉页上写“献给蓝曼玲女士”,像她用真实的摄影装饰屋子一样以虚构摄影装饰文本。她的影子没有附身于任何一个角色,尽管如此,我仍下意识认定这是一种私密写作,且为免被别人看见,用了带锁的笔记本。

在那时候,写作还如此轻易。

我也刻意没用我熟悉的语言,但期间仍不断产生一种似乎没有来头的激情,伴随阵阵古怪的痉挛和战栗,正像大作家们自传里的叙述。

我非常清楚,这故事从语法到内容都错漏百出。

但它很重要。我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它重要,我只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写,不会写的地方查字典。后来它写完了,我又开始产生新的灵感。

有段时间我沉迷于纳博科夫【7】,他的所有书我都读了四遍(我喜欢的数字,一种仪式感)。即使人们总乐于以“ltp”高度概括《洛丽塔》,我却更关注那些诡计和玩弄,以及部分虚构人物的可分裂性质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但从某一角度看去,亨伯特其实就是奎尔蒂以及洛丽塔本人(!)【8】。

最令我难以忘怀的高潮还是那场粉红泡泡追击【9】。有一个人似乎怎么样也杀不死,那个人还是他的二重身,我被这种荒诞的恐怖感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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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小姑已经去世两年,我好不容易正常一点的秉性早已拐会老路。一次我早上醒来,发现关于她的记忆,连同伤感的知觉都变得非常模糊。

好像那不是真的。她只是离场太久,总有一天,又会从某个角落重新钻出来。

《永远的金妮特》【d】就是这个时期的产物。

顺便一提,小姑去世后,是我得到了她生前养的那只猫,连同那栋房子。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遗产。

房子我是再也不愿回想了,但猫不能弃之于不顾,我想把它也带走。学校里禁止养宠物,我只好让爸替我养着,幸好猫不打他,他俩总体处得不错。

我的意思是,他尽力了。

但没用。猫在我中考那年死于一场秋田犬事故,以免我分心,我爸又拖了两个月,直到我考完回家才进行通知。

关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信息拖延,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晚上下了雨,半夜我模模糊糊梦见有东西蹲在外面坐着,看着像狗又像猫,但等我走到窗口看,它又永远地走了。

这个画面是《看狗》【e】的雏形。它从始至终只是一个模糊的构想,我没来得及把它写出来过。

那段时间我很忙,要准备上高中后的事情,还要搬家。有好几天我跟我爸蹲在房子的各个角落,决定有哪些东西需要“断舍离”,而他从抽屉里发现了写着《水生》的作文本,且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