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正中挂的是“汉靖侯庞统祠”。区区六个字,蕴涵的信息量却很大。
“汉”字写得很准确。三国景区和影视剧最经常犯的错误,就是让蜀国在旗号和文书上带着“蜀”字。蜀汉虽然偏安一隅,可自认汉室正统,绝不会打出蜀的旗号,把自己降格为割据势力。只能称汉,汉丞相诸葛亮,汉靖侯庞统,汉昭烈帝刘备,等等。
“靖”是庞统的谥号。谥法考里说,柔德安觽曰靖;恭己鲜言曰靖;宽乐令终曰靖。这三个解释里,大概只有第二个比较符合庞统“雅好人流、经学思谋”、“少时朴钝”的风格。陈寿认为庞统的才能,堪比荀彧,可他什么都没干就中途战死,只落得“恭己鲜言”
这么一个类似“他人还蛮不错”的评价,真是太委屈了。
而且这个谥号,是在景耀三年才被刘禅追加的,距庞统战死已经过去足足四十六年。刘备生前,只给法正一个人颁了谥号,庞统虽然为刘备尽心尽力战死沙 场,可也未获谥号,或许刘备对他如此轻易就阵亡,也隐隐怀有愤懑之情吧不过想想关羽、张飞死后也没得谥,全都要等景耀三年追授谥号,庞统心里可能稍微 平衡一点。
匾额两侧,左悬“高风亮节”,右悬“双忠并烈”,中柱有一副对联:凤落龙飞森森古柏山光旧,车尘马迹荡荡征途庙貌新。内侧还有一对:“功盖三分管乐当年诚小许,才非百里云霄终古并高名。”中门还有一对:“僧开栋宇传名士,天遗风云护此祠。”
说实话,这三副对子写得都一般,不是说文采不好,而是缺少感情。比起武侯祠里那些楹联中蕴藏的炽热情绪,这些对子显得冷静而客观。
而且我觉得吧……庞统泉下看到这样的对联,也不会高兴:给我写对联就写吧,偏偏老把诸葛亮的成功扯进来干嘛啊?什么凤落龙飞,什么功盖三分,诚心刺激我么?
这是我逛古迹祠堂墓庙的一种方式,看楹联。因为各种客观原因,现在的绝大多数古迹都是后人新修,真正的遗迹早就湮灭无闻但楹联不会。楹联是文 字,文字的功能是传递信息,即使联柱本身是新镌的,但文字中蕴藏的信息却依然是古人所留。换言之,整个祠堂古迹里,楹联最能让访古者无限接近那个时代。比 如这次我在成都武侯祠看到赵藩的攻心联,真正的原联被收藏在馆内,现在挂出来的只是复制品,但这丝毫不损攻心联本身要传递的信息和情绪。我看着复制品,仍 旧感觉自己在和赵藩对话。
比起武侯祠,庞统祠要显得窄小破落许多。一进门,旁边立有一棵参天古柏,据说庞统祠是张飞所建,这柏树也是张飞亲手所植。本来左右各有一棵,右边一 棵已然枯死,左边一棵经过抢救,给它加上一个铁架子,至今仍是郁郁葱葱。旁边有个老头,在跟同行者解说:“这叫龙凤柏,柏树象征国家栋梁,一棵枯萎象征庞 统早亡,一棵郁郁葱葱象征诸葛亮独力持国。”庞统若是活过来,听见不免要撇撇嘴。
前方是二师殿,里面放的是卧龙和凤雏,估计是新造的,总觉得庞统的眼神有种龙凤呈祥的微妙感。说起来,诸葛亮的二姐嫁给了庞统的哥哥,他们俩应该算是亲戚。
二师殿配的楹联非常棒,可称得上是全祠最高:“造物忌多才,龙凤岂容归一主; 先生如不逝,江山未必竟三分。”对庞统的评价,已经接近巅峰。上联是天妒英才,下联是扭转乾坤。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郭嘉。在初版《三国演义》里,郭嘉 去世之后,罗贯中有这么一首有诗赞曰:虽然三分天注定,神机妙算亦可图。倘若当年奉孝在,岂容西蜀与东吴”,后来毛氏父子觉得这诗水准太差,对郭嘉拔得过 高,就给删了。不知这副对联作者的灵感是否源来于此。
二师殿后,即是正殿。正殿是典型的硬山顶,五开间,其中左右两间比中三间略低,看起来如同一只凤凰伏低翅膀一样。庞统号“凤雏”,如此设计也算巧思 了。有人说凤雏这个名字太娘娘腔,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凤凰其实是一种神鸟的两种称谓,雄性为凤,雌性为凰,所以才有“凤求凰”这样的风雅说法。凤雏那是 标准的男子汉,最起码也是个小鲜肉。反而是后世流传讹误,搞出什么龙凤呈祥,龙凤合鸾之类的,才是地地道道的搅基……
正殿名为“栖凤”,配有两副楹联:一则“从古大才非百里; 至今有庙祀双江”;二则
“真儒者不徒文章名世,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这两副对子,写得比正门好太多了,尤其是第二副,没有沉醉于惋惜嗟叹,而是用一个巧妙的角度,把庞统未建功业早逝的遗憾转化成了理想主义正能量,一个真儒者,一个大丈夫,评价殊高。
这些对联本身还有个小故事。在文革初期,罗江县委书记宣布要对庞统祠采取革命行动,派人用白灰把这些对联都涂起来,上书毛主席语录。有主席箴言护体,整个文革期间没人敢动这里。等到文革结束,把白灰重新刮掉,这几副对联重见天日,遂得以保全。
在东西两庑的碑廊里,还立有许多石碑,多是历代游人在此留下的笔墨。可惜年代久远,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有些可惜。
从祠堂后墙的耳门走出去,稍微一转,后面即是庞统墓。墓呈圆形,墓顶为石雕镂空宝顶,下压八角凤尾,如同八条棱角,让整个坟头看起来如同被一顶将军 铁盔盖住,寸草不生,在古坟中算是独树一帜。前方竖一通石碑,汉靖侯庞士元之墓,乃是康熙四十八年所立。在墓旁还有两个木制的马亭,一名白马,一名胭脂, 其中以亭里搁了匹造型略显奇特的白色木马。一就知道是《三国演义》流行之后,后人附会放了匹白马陪祀。我扒着栅栏仔细看了半天,那匹白马眼下没泪槽,额边 也没生白点,可见不是的卢。真不知道放置者是考据精详,还是单纯不知道。马身上还有红绳捆缚,那红绳看着簇新。问了导游才知道,罗江当地有说法,凡是家中 子弟不好好学习的,家长就会在这里拿红绳缚住马腿,百试百灵原来庞统还有这种功能。
导游说手摸墓顶石雕角檐3下,再摸自己头顶并绕墓3圈,会免灾除病,许愿会显灵,男左转女右转。我对这种讨游客喜的手段不感冒,婉言谢绝,只想站在 庞统墓前安静地多呆一会儿。眼睛看着墓碑,脑子里的思绪却飞到了当年的雒城。有时候思考的地点真的很重要,当你身临其境,会引发彼时此地的玄妙共鸣,在在 这种状态下揣摩史事,有种微醺的爽快感。
想想看,当年雒城下的一场大战,射死庞统,引发了严重的后果。刘备本来的计划,是以庞统为辅翼直下成都。结果雒城难攻不落,他只好调动诸葛亮、张 飞、赵云溯江西上,配合围攻。而庞统的意外身亡,让诸葛亮不得不提前离开荆州,进入川中。因为诸葛亮的离开,荆州无人能制衡关羽,以致大意覆亡。关羽败 亡,又引发了刘备伐吴,夷陵一场火烧光了蜀汉的家底和刘备的寿数,让蜀汉的国运彻底改变……雒城确实可以称为是蜀汉命运的十字路口,那一箭不止是夺去了庞 统的命数,也彻底扰动了整个历史进程,让命运掀起滔天巨浪,裹挟着诸葛亮等人朝着历史的另外一个方向汹涌奔流而去,无人能够阻拦。
当然啦,这样的推断足够浪漫,却严谨不足。但庞统之死,确实对蜀汉未来发展有着特别重大的影响。而我现在站的地方,就是这重大命运的转折之地。
可惜导游很快打破了我的幻想。她告诉我们,这里的庞统墓只是个衣冠冢,真正的庞统墓在白马关后两公里的山中,那里是庞统真正战死的落凤坡原址,因为掉落了庞统血衣,所以又叫庞统血墓。
我心生怀疑,落凤坡是罗贯中的提法,正史里可从来没有这么一说。三国景点最恼人的一点,就是正史演义掺和到一起,把三国演义的情节拿出来生造个遗迹,得意洋洋地宣称是三国所留。所以逛三国古迹,必须地时时留心分辨才行。
我们又匆匆去看了旁边的张飞殿,里面一尊面目狰狞的泥像,手持丈八蛇矛,整体乏善可陈,。我们随便一看,然后离开白马关,前往探访那传说中的庞统血墓。
白马关这一带已经被开发的差不多了,虽然还是位于山中,但附近有好几个宽阔的高级会所和休闲步道。我们沿着山路开了一阵,开始下起小雨来。濛濛细雨 之中,车子不知不觉开进一个村子。这里叫凤雏村,但村落里的建筑青砖黛瓦,翘檐飞挑,有几分徽派风格,墙色非常新。我们死活找不到血墓的方位,只得下车询 问。
村民告诉我们,这里原来有三个村,白马村、七里村和凤鸣村,07年为了配合白马关景区,合并成了凤雏村。后来汶川大地震后,这里又建起了一系列仿古 建筑,如今叫做倒湾古镇。我们问庞统血墓怎么走,村民遥指远处说:“你们朝这里走,很快会看到路边有片水泥地,开进去,不远就是。”
我们依言而行,果然很快在路右边看到一片突兀的水泥平地,不似有路。我们尝试着往里开,发现水泥平底另外一端,就没柏油路了,而是一条土路,两侧茅 草足有半人来高,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车往里开了一段,左边的草堆出现了一个缺口,远处隐隐可见古碑。我连忙大喊说到了!黄二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 中。可两侧根本没有停车的地方,他只能一咬牙,把车别到旁边的草丛里。
我没顾上管停车的事,跳下车就跑了过去。远处是一片幽静的空地,碑身隐约可见。走近一看,居然碑旁还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手里拿着 手持渔鼓、简板,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声音浑浊嘶哑,在细雨旧碑映衬下却别有一番韵味,让人想起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的胡琴。同行者说这叫道情,也叫竹琴, 是川中曲艺的一种。我听了一阵,虽不明其意,却觉得颇能对应心中怀古幽思。这里人迹罕至,极少有人拜访。老人端坐于此自顾说唱,旁若无人,简板起落,不知 又带着怎样一番心境。
老人旁边那块碑上写的是“汉靖侯庞凤雏先生尽忠处”,是清代同治七年罗江知县所立,旁边还写了许多小字。因为光线原因,看不清字。
再来里走,还有一块半埋在枯草中的石碑,上书落凤坡三字。远处有庞统血墓,比白马关的墓要简陋得多,再往高处看一片石垒严整,据说是张飞点将台,诸葛瞻父子死节也在这里。
我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太对劲。落凤坡是罗贯中杜撰,说刘备埋庞统于此,未免于史无征。现有资料全是清代,不足为凭。不过民间传说既然如此,也没必要 深究,权当是寄托哀思之情,也是文化的一部分。罗江这里还传说农历正月二十六是庞统生日,要举办盛大庙会。这同样也是史无明载,后人附会而已,但相传已有 一千多年历史,已成文化,起源的真伪已不重要。陆游路过庞统祠墓时写过一首《鹿头山 过庞士元墓》,其中有两句:“英雄千古恨,父老岁时思。”可见那时已有父老每年祭奠追思庞统,这就已经足够了。
离开庞统血墓,我们继续北上。开始时沿途还能看到山势连绵,一过罗江县城,地势便开阔起来。我拜访庞统祠墓前的那个疑问,忽然有了答案。
广汉-德阳的地形非常特别。从卫星地形图咱们能看到,成都以北,龙门山脉以东,广元以南,是一片狭长的盆地平原。但就在广汉-德阳东南一侧,隆起一 条龙泉山脉,和金牛道恰好在德阳交汇。白马镇正在这交汇点上,成为成都平原北方的最后一道屏障。任何从北方来的来犯之敌,必须要在这儿面对守军最顽强的狙 击。所谓剑门五关的最后一关,绝非浪得虚名。唐朝杜甫曾做《鹿头山》:“鹿头何亭亭,是日慰饥渴。连山西南断,俯见千里豁。游子出京华,剑门不可越。及兹 险阻尽,始喜原野阔。”最后两句,一语道破了白马关附近的山河要旨。过了白马关,就是“险阻尽”、“原野阔”的平坦地形了。
雒城遗址在今天的广汉外东顺城路,号称“蜀省之要衢,通京之孔道”,换句话说,附近根本无险可拒。刘循、张任不能守在雒城,把敌人放进平原。当刘备 南下之时,他们一定会率部北上,顶在白马关(即古绵竹关)。这里山势起伏险峻,易设伏兵。千年之后我们开车导GPS都差点迷路,庞统当年在此中流矢而死, 不足为奇。
顺便说一句,这次出游,人文景观的拜访还在其次,我最想看的,是山河形胜大势。很多时候,后人光看史书中的文字记载,往往不明就里,不知道当时古人 为何如此决策。倘若这一次未访白马祠,没看到鹿头山与金牛古道之间的地理关系,对史书上记载的“刘备攻雒城”一事,恐怕也就不会深思了。
今天虽然距诸葛北伐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但在地质变迁的时间尺度上几乎只是一瞬间,大体未变。能站在古人观察的位置,直观地看到山河形胜,才能真正设身处地去代入古人思考,明白他们种种决定背后的考量。纸上谈兵终觉浅,查考史事还是得躬行啊。
所以这次的游记,二分之一的篇幅会记录历程,二分之一结合地理做做史事分析,伤春悲秋慷慨感叹也有,但不会多,四字一句的景物描写也会有,但尽量少。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剑阁。但在车子重新开上高速时,斯库里的脸色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捂着肚子,意识到接下来的四十公里,恐怕将会变成他的修罗场……
最后,例行感谢感谢成都地头蛇新华文轩、鼓山文化的大力支持。
感谢《时尚旅游》同仁提供专业旅游建议和咨询。
感谢魅族提供了通讯工具,我想一定比烽燧和快马都好用。
感谢别克提供了北伐用的昂克威,我相信性能一定比木牛流马强。
特别要感谢施耐德电气的宽容,不然我可没有这么多假期出来晃荡。
第三站 蜀汉的伊谢尔伦-剑阁
马伯庸 3 小时前
我们在罗江拜过庞统祠墓,沿G5北上,下一个目标,是剑阁。虽然途中还有重镇绵阳,绵阳还有蒋琬墓可以观摩,但时间关系,我们只好忍痛放弃,直奔广元殊不知,这个决定几乎让我们同伴中的一人万劫不复:斯库里。
斯库里在观摩庞统墓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我们开车离开白马区,穿过罗江县,他也没有任何异状。偏偏当我们一上高速,他的脸色开始产生变化。 其他三个人兴致正高,没理睬,继续高谈阔论。可当车刚过绵阳,我们觉得不对劲了。斯库里嗓门大、谈性浓,平时都是他作为聊天的中坚力量,怎么现在如此安 静?我们朝他看去,看到他平静地把额头贴在车窗上,眼神望着窗外略显茫然,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仿佛一座平静的大山。
我们问他怎么了,他开始摇头。过了一小会儿,他颤抖着想要把香烟点着,可连打几下打火机都失败。他叹息一声,反问我们:“最近的高速服务区在哪 里?”我查了一下,我们刚刚开过绵阳,下一个服务区是江油的新安服务区。斯库里皱皱眉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宇宙战舰舰长,在舰桥向他的船员发出一连串指 令:“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有多远?”
“40公里。”铜雀拿着GPS导航飞快地回答。
“我们的车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