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战,耗尽了两人的力气,若非铁骨铮铮的硬胚子戳着,也就垮瘫了。
张宗廷整理着衣衫粘住的沙尘,“只有我抢别人,没有别人抢我的。程霖是我底线,货和钱,我都能让,人休想。”
祖宗倚靠着船舱的帆绳,捡起沙坑里散落的烟盒,不知甲板的木夹里是谁扔的烟蒂,还有火苗闪烁,他接头续点,顿了五六秒钟,猛嘬着,“我混账事,这辈子做多了,老子我也敢坑。可对程霖,我不是浑蛋。关彦庭把你逼上绝路,你一早有感知,你也要不了女人。我时刻在两难的位置里,如果能好好待她,我也不想给她委屈。”
祖宗红着一双眼,他含住烟蒂的薄唇轻微颤抖着,“我亲手推翻我老子,即便成功,皇权之外,我什么也没剩下。这条路我不愿走,我没选择。我争程霖,我不想冷冰冰坐在沈国安的位置上。”
鳞次栉比的连绵灯火,映照着奄奄一息的海域,浮华的澳门,黎明在燃烧,黑夜在沉睡,它们不会相交,亦如正邪不两立,而罪与罚,善与恶,世人又何尝分辨得清。
祖宗将烟蒂丢入潮湿的沙砾,残留的一缕顽强挣扎不肯熄灭的烈焰,烧得我眼尾一颗朱砂痣艳丽绝伦,他眉间放肆灼热。
238
物是人非,炙热的情肠,也有抚平时。
搭载安德森的香港轮船驶入南码头,停驻在一艘货轮旁,灯火通明的刹那,卸载货物的二十多名马仔牵住了缆绳,将两艘捆绑,摇摇晃晃的舷门拨弄着江港,发出阵阵四溅的水声。
一辆加长林肯泊在港澳码头的第一重铁门,鸣笛示意,两排马仔簇拥着身穿黑色衬衫的安德森,宽阔的防弹伞遮住男人上半截,步履匆忙迈入车厢。
我问长吁短叹的秃头,“你怕了?”
“洋鬼子玩命,亲爹都砍,亚洲差火候。”
我不动声色瞟祖宗,“沈良州也杀他老子,安德森的霸名言过其实了。威尼斯人对抗葡京,怎样凶狠怎样传,是御敌的战术。真独一份的横行霸道,四大帮早收作他的殖民地,轮得到偷渡的张宗廷作威作福吗。”
秃头龇牙咧嘴的竖起大拇指,在我眼前转悠,“嫂子,澳门混了十来天,安德森想必也听闻您了。廷哥的马子,巾帼不让须眉。别说,您在胜义帮的炮楼够野的。”
我严肃瞪他,他噎了后半句,畏畏缩缩的不吭声了。
祖宗吸完指缝夹着的烟,他不曾留意火苗焚了指腹,烫得皮肤嫣红,兀自凝视着3号客轮投洒在甲板的微光,安德森乘坐的港船旖旎拖延着一缕油带,悬浮在浑浊黯淡的江浪里,暗示澳门更大的血雨腥风,在酝酿爆发。
“我错过了最佳时机,东北寺庙虎落平阳一无所有的你,我碾死如同一只蝼蚁。”
张宗廷噙着凉薄的笑意,他托住臂肘,咬牙一拧,右胳膊犀利的脆响,他腮帮流淌着汗渍,低哑说,“时过境迁,那样的局势,不会有再一次。”
祖宗津津有味观摩他,单腿弯曲走下甲板,他歪着头颅,涂抹下颔的泥泞污秽,半挑衅半认真,“你来澳门的前三天,我绞杀你也易如反掌,关彦庭先动了,我以为他能旗开得胜,未想到,他的铁骨铮铮败给了程霖的哀求。我和你,一直在交锋,一直无法定论输赢。”
他拍打张宗廷的脊背,后者寸步不退,才接回的脱臼手臂反钳制他,祖宗比他的敏捷度提速了零点零一秒,他弯腰躲闪,从头顶扳住张宗廷的腕子,折叠贴向敞露的锁骨,“能和平商量,你不识相,你抗拒与关彦庭博弈,他不见得退避三舍,你捏着他老婆。”
张宗廷猛地一搪,祖宗手滑,坠落在腹腔,被他寻觅空隙,拎着衣角,“所以我要背水一战,不给你们任何人踩我的机会,而你争夺权势,是私利为主,最后才是程霖,我们不一样。我张宗廷半辈子值了,吃喝玩乐,钱财胜利,我不缺。除了不甘心,想活着护她,在哈尔滨寺庙我弹尽粮绝,关彦庭封锁边境,南通的援军迟迟不来,我就打算认栽了。你沈良州率队围剿我,只要敢冒头,我枪里的俩枪子儿,一枚崩你,一枚崩我。”
祖宗垂眸,打量他扼住领结的手,他咕哝了一口带血的唾液,喉咙滚动咽了下去,“关彦庭唯有两条道,死在澳门,踏着我沈家的尸骨,升中央。阶下囚的日子,我一分也不过。我拥有一切的时候,我守不住女人和江山,我落魄成布衣百姓,我更加没资本。”
张宗廷揪住他朝自己胸口拽了半尺,阴鸷可怖的语气说,“澳门不是你的地盘,你公检法的后备军,在这里屁也放不响。”
祖宗微抬仰,他掌心倒扣张宗廷的拳,“看过动物世界吗。雄狮觊觎领土和母狮,厮杀得头破血流。我和张老板就是两只雄狮,关彦庭是猎人,或者一匹披着铠甲的狼,合力废掉他,再鸣锣开战,亦是它捡便宜吃腐肉。是你我仅剩的路。”
张宗廷一字一顿,“我不信你。”
江水巨浪在涨潮后,涌到前所未有的高坡,3号客轮侦查了风向,扬起白帆提前出港,轰隆呼啸的汽笛久久回荡,覆盖了他们结尾的几句,祖宗收拾着糜烂不整的衣裤,驾车扬长而去,他没看我,也没留只言片语。
轮廓逐渐清晰的张宗廷同样褴褛不堪。
我装作全然无知他们发生了什么,用方帕擦拭着他肩膀渗出的血污,“疼吗。”
张宗廷云淡风轻握住我手,放在青肿的唇边吻了吻,“小伤。程小姐对我温柔些,就不疼。”
我没好气抽出,“多大的人还意气用事,打残了当我照顾你吗,我跑得最快。”
他再度死皮赖脸攥住我,操纵我的整只手背在他眉眼处流连抚摸着,闷笑说,“程小姐没良心,我不是第一次见识。你跑了不意外,我捉住慢慢训,家里的狼狗都顺服了,总能调教好你。”
我呸了他一口,“王八精骂人不吐核,我听不出吗?”
张宗廷打横抱起我,秃头隔着车顶棚,合拢了门。
他右臂软绵绵的,承重时很费力,祖宗功夫不赖,何止不赖,他是深藏不露。
我没警醒张宗廷预防他,经此一战,他应该有数了。
祖宗和关彦庭究竟几分真假还未可知,贸然结盟,保不齐玩死自己,张宗廷的抉择非常正确。
1902赌街横贯东西大道,坐落在澳门市区一处仅次于威尼斯人的繁华地段,向来寸土寸金,对街的媚色酒吧生意格外兴隆,出事故查封后,始终没有商户盘店,毕竟是血案,三年五年的洗不清,秃头说空置这么久,有人接管了,且似乎从张宗廷进澳门的初日起,便热火朝天的装修,竟紧赶慢赶的在半月末竣工了,几百万的租赁费眼睛不眨,说白了,冲着赔得血本无归来的,哪位人物大手笔,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竣工的当日也没现身,一群马仔筹办了开业典礼,最重要是马仔文质彬彬的,没有江湖混子的戾气和浑相,整条赌街打牌的杂耍的对酒吧新任幕后老板十分好奇。
张宗廷没搁在心上,他全神贯注处理着过江龙的余党,安顿在几家场子和边境枢纽,酒吧的讹传尘嚣而上,秃头都坐不住了,他甚至下令不许1902的人骚扰闹事,超过500万的大额现金赌资,尽量签支票,不要一箱箱的往赌场运送。
我隐约意识到,赌场的奥妙关联东北,张宗廷深谋远虑,这块雷不可触。
我们在三日后傍晚抵达百乐门,七八点钟正是上座的时间,络绎不绝的客人进进出出,将金碧辉煌的厅堂堵得门庭若市。
我挽着张宗廷走进百乐门,左右两数列护卫的保镖收了伞,大厅迎来送往的叠码仔越过人海瞅见我们,他忙不迭的小跑,张宗廷摘掉礼帽,吹拂着帽檐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三爷,您吉祥,哪阵富贵的风把您吹来了,也不支会咱六爷一声,有失远迎啊。”
我拿着小刷子涂指甲油,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我脸蛋儿皱皱巴巴的,“渴死啦!口水仗能解渴呀?”
张宗廷厉声呵斥我,“在外面老实点。”
我把刷子往大理石瓷砖一摔,几滴红油迸溅在叠码仔的鼻尖,他捂着一激灵,我掐腰气势不馁说,“男人玩女人,女人玩男人,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张宗廷钳住我手腕,“劳恩。”
守在楼梯处的马仔也被这一幕镇住了,他们失神张望着,我奋力甩掉他,怒气冲冲狂奔,马仔呆滞立在那儿,谁也忘了阻拦我。
秃头紧随其后跟着,我叮叮咣咣的踢碎了几样花瓶,大有天翻地覆的阵仗,迎接我们的叠码仔好言好语劝张宗廷息怒,蓦地一愣,他大喊,“劳恩小姐,二楼今晚歇业,不待客!”
哪里来得及,我已然站在217门外,警匪暗箱操作,瞒得严实,马仔和下属全不留,生怕走漏风声,一把手这点缜密还是有的。
我伏在门框聆听,确定是男人的声音,朝楼口的秃头点了下头,他一嗓子豁亮的廷哥,保镖留守大堂缠斗百乐门的马仔,张宗廷一路走一路打,左手撂倒一个,右手掀翻一个,气定神闲的到达幽静的回廊,他破门而入的霎那,包厢欢声笑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