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抽了根烟,卡在耳鬓,“州哥的名号,在东三省让廷哥镇压着,云南他没涉足,南通香港广东他不是没地盘,廷哥有数,被困在寺庙那阵,南通的援军说什么进不去,关彦庭堵死了边境,他怎么知道的呢?廷哥的马仔训练有素,口风儿漏不掉,说白了,沈良州南通的马仔放声了。南通是云南之外第二大贩毒枢纽,内地兜售的支线七成以上出自南通,沈良州的皇粮够喝几壶洋酒的?他养了八百多爪牙,他买卖不小。”

东北这几年血雨腥风,落马的高官不计其数,一半在公安厅供出了沈家父子,专制贪赃,枉法结党,随便一桩罪,都是关押秦城监狱的程度,土皇帝稳居头把交椅,枪抵住喉咙倒不了,祖宗不一样,他若隐若现的污点,已经遮掩不住了,纯粹是死扛过来的。

我早该察觉,处处扮演粗暴孱弱有勇无谋的祖宗,为何屹立不倒,我独独识破关彦庭的高深莫测,偏偏忽略了和他并驾齐驱三足鼎立的祖宗,他哪来的资格割据一足呢。

当局者迷,必受其乱。

张宗廷和祖宗站在路灯下,昏黄的光束虚掩了无边无际的夜色。月黯星晦、阴云密布的西南苍穹,倒灌式覆盖头顶,偶尔浓雾驱散,半弦月吐出一角。

澳门数日的风平浪静,终究只是冰山一角,早晚被锋锐的钩子揭开,而真正的刀光剑影,席卷着一场瓢泼大雨将至。

“动荡飘摇的赌城,张老板夹缝求生,混得比我想象中光彩得多。”

张宗廷侧身朝向车的位置,他摸索着衬衫口袋的打火机,五指蜷缩抵挡奔腾的风口,“沈检察长的认知,我该丢盔弃甲狼狈逃亡吗。”

祖宗鞋跟踩着甲板,3号客轮凌晨两点出港,陆续赶来的乘客在紧闭的舱门处聚集,缆绳升起,白帆摇曳在空旷的江面,“张老板不就是逃犯吗。”

张宗廷不屑一顾轻嗤,“沈检察长作为公职人员,和逃犯私下会面,定义渎职罪。”

祖宗同样抻出一支雪茄,他没点燃,搁置在鼻下嗅着,“这里没有沈检察长。我和张老板是老朋友,慰问你是我的本分。”

他似笑非笑,微皱的眉溢满痞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张老板这条命,让我魂牵梦萦,你飘一天,我也一天不踏实。”

张宗廷处变不惊,他舌尖抵出一枚水淋淋的烟丝,舔过门牙,遗留在齿缝间,乍一瞧,像极一只洞悉一切的黑瞳。

“沈检察长大费周折跑一趟澳门,是想分杯羹,还是立一桩功。”

祖宗平时前方浮荡的烟波,“我捞哪一件,取决于张老板舍得给我什么。”

“搞点货,划七八位数的票子,有得商量。但我想,沈检察长不缺。”

祖宗邪叼着雪茄,张宗廷把打火机抛给他,他稳稳接住,“我给张老板送份简讯,亨京的东哥,黑龙江省98年下士特种兵退役,和你雷同,都是偷渡外省发家。”

我瞳孔一缩。

东哥。

我亲自和他过招,那人属实有些不似寻常马仔,气度沉着得很,当时便觉得不对劲,一百九十公斤货物,七千万的款子,他满不在乎,马仔分明尝出滋味有差,他坐视不理,大有一力保全的架势,我甚至有那么一时半会儿的恍惚,他是张宗廷的内应。

澳门的谍中谍,总算浮出水面了。

张宗廷一言不发,掸落一截修长的烟灰儿,祖宗注视3号客轮缓缓打开的舱门,“他当初任职关彦庭部下,颇受器重,退役后内地机关分配不均,伤了老臣心,恰逢他老婆重病,混迹在鱼龙混杂的澳门赌场做叠码仔,军区白白培养他,可关彦庭提携他是真材实料的恩情,他这点面子会不卖吗?”

张宗廷不露声色吸食烟雾,“祁东是关彦庭的人。”

“曾经是。”

“我凭什么相信你。”

祖宗面不改色松动颈间的领带,“就凭他如今被我策反,叛变了关彦庭。张老板大约没在澳门的杂种地界走一遭,说关彦庭把命撂在澳门的流言,委实不少。”

我心脏怦怦直跳,像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在分秒的流逝中,倒计时爆炸的一刻降临。

既然策反的隐情泄露,祖宗因何不慌不忙呢,关彦庭的特战兵在澳门,走街串巷搜寻我们时未必听不到。

我的疑问,正巧也是张宗廷的疑问,祖宗一副胸有成竹的奸笑,“防微杜渐的道理,我比张老板清楚。我让祁东在关彦庭身边进言,把他牺牲在澳门的料曝出去,一则,给张老板助威,顺水推舟把你捧高,削弱你的防备,二则,给程霖听,倘若她怜惜他的安危呢,岂不是一举两得。关彦庭不怀疑祁东,他对自己一手调教的肱骨之臣,还是非常自信。的。”

这样一来,即使澳门的帮派看出祖宗挖坑的陷阱,是想钉死关彦庭,讹传在下九流的场所四起,关彦庭误认是祁东的人马爆料,也不会有所戒备。

好一招声东击西,李代桃僵。

果真不出我所料,随着势力分割的瞬息万变,张宗廷大有东山再起的苗头,遏制他不易,半月不到的工夫,他在澳门联络了许多同盟,全部是四大帮的人物,东北的条子还没这份魄力,在澳门兴风作浪,眼睁睁瞅着,动不了这块饼。

一旦张宗廷死里逃生,短期内江河日下是不可能的,关彦庭情急中必将再度敌对祖宗,为自己谋得第二条生路。倒腾沈国安的旧账,搞不好会败露,以致前功尽弃,剜祖宗的底细,祖宗崩盘,沈国安要么丧子,要么救他,前者他相当于斩断了两支羽翼,关彦庭整垮他会轻松一些,后者沈国安自毁前程,沈家更是灭亡。

谈不上未卜先知,祖宗是技高一筹,提前挖了自保的后路。

关彦庭是留不得了。

祖宗算计到他头上,意欲和张宗廷暂时结盟,搞双面花活。

他的砝码是,我是关彦庭名义夫人,我和他没有正式生效,东北也人尽皆知,他若强制带走我,张宗廷搏命不必要,不搏,他栓不住我。

一致的敌人,大可做制敌的友军。

张宗廷把焚烧得短小的烟蒂甩在脚底,一步踩轧,用力捻了两下,“沈检察长,我是虎落平阳,这点回光返照守不住一年半载,届时我大难临头,我死有余辜,程霖得活。关彦庭是她唯一的退路。我有法子活,我何必招惹他呢。”

祖宗神情一滞,阴恻恻摩挲着腕表,“张老板,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做,我也肯做。这是后话,当务之急,有些人不碰,后患无穷。维斯尼酒店的截杀,必定会二度上演。”

张宗廷冷笑,“沈检察长,你坐收渔利的买卖,我犯不着奉陪。”

他抬脚亮出粉碎的烟头,祖宗就在这时毫无征兆一把揪住张宗廷脖颈,出手风声鹤唳,准而狠的钳制他,他举臂一劈,咔嚓的脆响,张宗廷的肩膀活生生受了这一击,相距遥远,我听得一清二楚,我当即大喊当心!

秃头拖拽我手臂,“嫂子,别搀和!”

张宗廷垂着右臂脸色煞白,比他原本接近透明的白皙还要惨淡,他反应过来,伸手一拳,坚硬的骨节打中祖宗左颊,后者敏捷一躲,擦着腮骨掠过,霎时青紫交加。

祖宗的功夫干脆利落,不逊色打打杀杀二十年的张宗廷,他隐藏极深,我在他枕边断断续续睡了两年,对此一无所知。

他令人惊恐的蛮力我撕碎了张宗廷的西装,他和他鼻尖贴鼻尖,极其凶残,“一开始是谁的,归属还是谁。关彦庭胁迫程霖令诸侯,这笔帐我会和他算。张宗廷,退路不是你给她留。”

张宗廷被祖宗牢牢地打压住,他半晌挣脱不得,整个人接连倒退,踩进一团沙窝,粗糙的摩擦感才勉强平衡了他身体,他遭受击打的右臂弯曲奋力一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和祖宗同时跌倒在码头的桅杆旁。

“这一拳,替程霖打。人是你的,你把她糟蹋成什么样,你老子祸害了她身子,你放一个屁了吗?你他妈没资格找我讨要。”

张宗廷从地上爬起,他抹掉唇角的血渍,凌厉目光倏地射向祖宗,仿佛暗藏千万支嗜毒的银针,“姓沈的,你叫错号子了。”

祖宗并未好到哪去,他颧骨泛起一片淤青的斑痕,朝甲板啐了一口血痰,“我没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一声。你放不放人,最后不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