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忧他,更担忧这盘棋,他是我仅剩的筹码,甚至是决定棋局生死存亡的大将。
他为我遮挡着刺目的白光,“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白白付出的代价,我用三十八年拼出一条血路,骑在所有人上头,也会想尽办法维持住。”
他手背轻轻蹭我的脸,“否则怎么给关太太安宁的未来与依靠。”
我笑不出,莫须有的哽了喉咙,一闪而过的念头,未来这个词,实在美得让人堕落。
它不是金钱,不是权势,不是真实存在的,它只是一场幻想,一片触之不及的泡沫,可它诱惑。
我们到达二楼宴厅,许多宾客趁机在楼口围堵关彦庭,我没量饮酒,又不好推辞,受了几杯便扛不住了,整片迷离的舞池天旋地转,我生怕灌醉,借口去洗手间,伏在他耳畔让他尽快抽身。
我不熟悉酒店结构,脑袋又酒意上涌,昏昏沉沉的碰了几次死胡同,才摸索到一楼大厅。
接待前台旁边是冰室,许多夫人喝得半醉,跑来这边醒酒,也不知是谁,在拥挤的人潮里推了我一把,我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前方流光溢彩的大门跌了过去,只扑腾了几下,就狠狠砸在地上。
那些围绕在周边谈笑的贵妇急忙退后,扮作不相干,不想招惹半点嫌疑和麻烦,我狼狈匍匐着,尽量以美好一些的姿态坐起,我不经意被瓷砖一缕摇晃的黑影吸引住,他覆盖我头顶的一霎间,我瞪大了眼睛,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逼近我,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气息,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一旦回头,我们两人的距离会变得更加暧昧不清,在这种场合是大忌。
然而我和张宗廷之间,从始至终都并非我能做主,他掌控全盘,操纵着所有,我僵硬趴在地面的功夫,他弯腰从容不迫伸出双手,稳稳绕过腋下抱住了我,将我捞进怀中,我鼻梁正好撞向他坚硬的胸膛,听见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一下接一下,疯狂又炙热。
玻璃门的出口宾客依旧络绎不绝,我不敢耽搁,挣扎着想摆脱,他揽在我腰间的十指摁住我,削薄的唇贴着我发际说,“安分一点,反而不会发现,闹得越大,越择不清。”
我顷刻停了动作。
张宗廷粗糙的掌心流连不舍抚摸我通红的脸颊,像流泻的一汪池水,像徜徉延伸的月光,像浮荡的叶子,像碧波春色,清淡而静谧,他指腹擦拭着我膝盖磕破的伤口,“老实些,不是任何时候,关彦庭都会像我一样在你身后,即使我,也有赶不到让你孤立无援陷入无助的可能。”
我呆滞凝视他佩戴的腕表,很简单透彻的银色,永远没有花纹与雕饰,正如他的衣衫,纯净冷漠,偶尔染上颜色,也是鲜血般的猩红。
他低声抚慰了我良久,我还是那副麻木的模样,扭着摔痛的胯骨,他大约觉得我歪歪扭扭好笑,眸子弯着弧度,“疼吗。”
我本能说不。
“你以为你说疼,我会可怜你吗。”他顿了顿,抓紧我的手,强制我扣在他心脏,“比我还疼吗。”
我哑口无言,包裹得那般隐秘,那般不见天日,那般绝口不提,千疮百孔的心肠,曝露在阳光下,奋力凶残的鞭笞着。
疼吗。
我此刻很像触摸他的眉骨,我记得,记得他左眉中间的地方,有一道短而深的疤痕,他眉毛黑,也硬,寻常人难近他身,了解的寥寥无几,他告诉我,那是一颗子弹留下的洞。
他轻描淡写前半生的戎马生涯,浴血厮杀,我刻在了心上。
是我忘不掉。
睡过我的男人何其多,我爱过的何其少。
岁月的笔,烙印了情爱离恨的字。
用什么涂抹干净。
张宗廷待我站稳,松开手毫不迟疑迈下台阶,随行保镖递来一副丝绸手套,他沉默戴上,旋转门吞噬了他身影,街对岸的璀璨霓虹闪耀着,昏黄的光束笼罩住长长的巷子,笼罩住他身体和面庞,投洒下斑驳阑珊的剪影,像一场人世浮沉的陈旧电影。
电影里的故事,一幕幕揭过,电影里的角色,也在来来回回散场谢幕。
他背对我,路过汽车的鸣笛尖锐刺耳,断断续续的声响里,我听到他说,“我与你这段风月,开始时候,我想借你的手让沈良州一无所有,魂飞魄散。结束时,我想护你周全,我做不到,你离开我送你。这是对背叛我的人,唯一一次放过。”
184 夫妻之实
我佝偻着身躯站在流光溢彩的门口,满脸麻木颓败,围观在两旁的阔太指着夜色里拂尘远去的黑色防弹车,“那是东北黑道大名鼎鼎的张老板,张三爷。”
“三爷?”
一名白色旗袍的中年贵妇颇为错愕,“皇城会所的张宗廷,怎么成三爷了?”
“云南的毒枭喜好论资排辈,他行三。内地不兴这个,所以三爷的称号极少人听闻。”
女人环抱两臂极其讽刺扫视我,“不知道张三爷没事,知道她就行了,东北三六九等的圈子,水妹艳名远播,倚仗着底下流出的一股水儿,麻雀变凤凰,当了省军区参谋长的夫人,也是奇闻。”
“关参谋长平生最大污点,就是这位夫人了。他也是走火入魔了,那样好的口碑,那样光明的前程,偏偏自毁,女人多得是,怎地就熬不过她这道坎儿,仕途的机会断断没有重来一说。”
女人不屑一顾翻白眼,“熬不过她的何止关彦庭,你我的男人,几年前不也为她要死要活吗?我家老马给她砸了几百万,全让黑心的米兰吞了,这就是个祸害。”
几个结伴的富太从人群后挤出,隔着数米冷嘲热讽,也不知针对谁,“你们的男人不过舍点钱财,军区的长官娶她,彻底抛弃了大好前途,张老板和沈检察长回头是岸,不要她了,是明智之举,瞧吧,关参谋长早晚被她搞垮的。”
这番笑里藏刀的泼辣挖苦,犹如一剂响亮的耳光打在我脸上,我无话反驳,每一段历史皆蜕变为利剑,刀柄捏在世人手中,她们随意雕刻,血肉模糊我也只能忍。
我接过途径侍者托盘上仅剩的一杯白兰地,艳丽的红唇含住杯口,在众目睽睽下一饮而尽,我笑得妖娆婀娜,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放荡,当然,我如今的放荡,再不是游荡烟花柳巷讨生计温饱的丑陋和媚俗,而是真正的风情,眉梢眼角说不出的顾盼绰约,天下女人都想要这样的凤骨,可遗憾世间只有一个程霖。
“高处不胜寒。诸位太太们,平常除了保养那张老脸,也别忘了读书呀,男人宁可跑到妓院同妓子谈笑风生,也懒得回家招惹你们,再不收敛唯恐来不及呢。你们活在半山腰,群山之巅的美景,岂是老胳膊老腿容易攀爬的?我满身泥污又如何?英雄不问出身,妄想掠夺我的位置,扑倒我踩在脚下,你们还没这本事。”
我朝贵妇挪了半米,上下打量她,“您先生贵姓大名?”
她没答,另一个阔太替她回了我,“市政军区的顾营长。”
军衔差不多在少将,省军区的少将非常厉害,市军区便逊色太多了,军政的确吃香,莫说东北,放眼望去大半个中国,军政的官员哪个不是威风赫赫,压着公检法的人物。
我恍然大悟,阴阳怪气鼓掌,“原来是顾营长夫人呀。”
我掩唇笑,笑了半秒不到,瞬间沉了面,“是你瞎了,还是我听错了,谁给你的胆子,当着我胡言乱语,背着我,你连关参谋长也敢指手画脚了?”
她吓得没了血色,浑浑噩噩的矗着,顾营长凑巧走到这边,他原本笑眯眯和我打招呼,见我死盯着他夫人不放,煞气腾腾,刹那明白了,他带着怒容使劲捅她,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顾夫人宁死不屈,“难听话不是只出自我的嘴,我哪来的错?”
“关参谋长与程小姐是新婚燕尔,你拿过去的事泼她现在的脏,你疯了?谁让你给我惹风波的?”
他怕劝不动夫人,越闹越不好收场,死命的掐她,掐得顾夫人脸都疼青了,他声音要多小便有多小,“关彦庭在省军区只手遮天,沈国安抗衡他尚有些吃力,你招他夫人干什么?还嫌我升得不够慢,把我按在泥里才罢休?”
顾夫人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咬牙隐忍许久,才不情不愿开口,“关太太,多有冒犯,是我有眼无珠。”
我垂着眼皮儿,一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