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营长搓了搓手,他扒拉开夫人,赔着笑脸想替她道歉,息事宁人,大事化了,还没讲一个字,宴厅通往一楼的木门被两名侍者脚尖抵住,关彦庭在一群男宾和保安的簇拥下缓缓走出,他挺拔的身形十分修长,气度风华夺目,步伐迈得英姿逼人,原本不矮的我也只到达他锁骨高度,显得格外娇小玲珑,墨绿色军帽遮掩了他饱满硬朗的额头,眉宇的轮廓也模糊不清,他梭巡满场,神态冷漠理正军帽,顾营长到嘴边的话,登时颤颤巍巍的咽了回去。

他抬手揉了揉我脑袋,“关太太受委屈了?”

我摇头。

我矫情得很,别别扭扭的挽着他,他专注俯视我几秒,了然一切,轻笑了声,对一旁待命的市局高官说,“包围西码头,重点盘查中小型货轮,以及大型客轮底舱,每一节都不许放过。”

男人压低嗓音问,“西码头是张宗廷地盘,挑明围剿还是…”

关彦庭慢条斯理拨弄着军装纽扣,“智取的法子当然好。但你有把握比他更擅计谋吗。哈尔滨港的内部路线你我并不熟,从乔四大盛时期,便是黑帮控制,二十年过去变化万千,他们这样的人若无退路,不可能明目张胆进出码头。他们笃定三司不会硬碰硬。”他笑说保不齐你们硬一次,打个措手不及,有舍才有得,我是没意见。

官场的人何其精明,一听就知道关彦庭在甩锅,事儿要做,名头不担,他官衔压着,底下也不准忤逆,男人神色微怔,立在那儿哑口无言,关彦庭系好大衣吩咐警卫员备车,他侧身拍了拍男人警服镶嵌的肩章,“东北的黑白局势,这一两年已然是水火不容的趋势。前段日子我去中央开会,上面明确表态,再没进展,一律问责。”

男人脸部横丝肉一个劲儿的抽搐,“关首长受中央器重,烦请您多美言几句。”

关彦庭一副老狐狸的奸诈相,“没有业绩,再保得你天花乱坠,也是空谈。”

男人摘掉帽子,抹掉额头渗出的冷汗,“如果张宗廷反击,我们强制执行吗。”他满是为难之色,“关首长,仕途原则一贯不主动得罪匪首,我职务不高,他未必肯卖我面子。”

关彦庭漫不经心掸去胸口国徽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捅了篓子,有市检一把手给你擦屁股。你调兵围攻西码头,沈检察长只会感激你提拔你。”

男人摸不着头脑,求关彦庭指条明路。

他牵起我手,只留下一句以后会知道,便弯腰跨入车中。

车子到达郊外别苑,司机将我平安放下,关彦庭未跟我一同,车头拐了个弯消失在月色中。

当晚我始终难以入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猜不透码头的战乱多么激烈,关彦庭嘱咐市局绞杀西码头,我更觉得,他虚晃一枪,目标是祖宗的北码头,他非常清楚,我是两边都不舍,我这里好打发,对他而言,同朝为官的祖宗才是硬菜,他没必要这么超前和张宗廷撕破脸皮,让局势不可逆转。

但不论哪一方漏进法网,哪一方侥幸逃脱,都由我间接造成,我斩钉截铁保,关彦庭会给我一个承诺,是我摇摆不定,注定天枰要崩盘。我不敢想结果摆在我面前,我该以什么模样面对。

我趴在床尾,大声招呼保姆进屋,问她有什么风声吗,她不明所以看向敞开的窗子,“您冷吗?”

她擦拭着双手残留的水渍,合拢了玻璃,“您喜欢通风,放完洗澡水后我忘记关了。需要煮一碗姜汤祛寒吗?”

对牛弹琴的无力感,令我烦躁得很,翻了个角度挥手让她出去。

我折腾到凌晨三点,依然无比精神,反而有些口渴了,我端着杯子下楼打算斟水喝,抵达楼梯口,发现客厅沙发处有火星在漆黑的深夜闪烁着,我驻足看了一会儿,起初不确定是否窗外投射的路灯抑或有人在,刚想摸索打开壁灯,寂静的空气中忽然爆发咔嗒一声,沙发旁的台灯先一步点亮了。

关彦庭正靠在椅背抽烟。

他仍旧穿着晚宴的军装,只是褶皱得不像样子,似乎之后风尘仆仆赶的地方,并不是那么舒坦的去所,我干涸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嘶嘶拉拉,“忙完了。”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嗯,将指尖所剩无几的烟蒂掐灭,重新燃了一支。

台灯溢出的晦暗光束下,关彦庭整张面庞陷入缭绕的淡蓝烟雾,和傍晚的意气风发相比,此时的他沉浸在一片化不开的阴郁里,直觉告诉我,码头的进展不顺利。

我倒了两杯温水,一杯自己喝,一杯留给他,我踌躇好一会儿,试探问西码头的盘查结束了吗?

他不曾给我干脆利落的回应,气氛死寂了半晌,他略沙哑的声色回荡在空旷的大厅,“怎么没睡。”

我心头咯噔,险些飞出口腔。

他回避的原因,让我一阵阵发冷。

可我不能操之过急,他对我的感情寥寥,张宗廷和祖宗,我能使任何手段,而关彦庭,我必须稳扎稳打,才能把道路铺得更平。

“我睡不着,在卧房等你。”

他没吭声,继续吸食烟雾,那支黄鹤楼在他指缝燃烧得很迅速,片刻的功夫熔化为短小的一截,他照例撵灭在烟灰缸,又想点第三支,我飞快跑过去,二话不说夺过,扔向垃圾桶,“四十的年纪了,当你是年轻小伙子,也不怕糟蹋了身子骨?”

我暴戾的举止惊住了他,他愣了两秒,笑声低低蔓延,“关太太牵挂我吗。”

他目光灼灼,“从无人关心我,尤其是女人。”

我问他为什么没有。

他说不需要。

他顿了几秒,“曾经不需要。”

窗纱肆意飘浮,弯弯的半弦月映入他眸子,我抚了抚冷飕飕被吹起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粗茶淡饭相夫教子,是平民百姓的日子。他们羡慕高贵的人拥有的全部,而高高在上的我们,偶尔踢不掉寂寞时,也渴望得到万家灯火的一盏。那一盏不必温暖,真实纯粹。”

关彦庭触摸着咫尺之遥的灯罩,柔和的光线铺平他掌心,竟像极了我说得那样。

“现在是吗。”

我隐隐察觉今晚的氛围不对,微妙又不受控制,我完全捉摸不清,我用官方的语气说,“关先生以后会遇见给你美满生活的女人。”

他无声无息收回视线,定格在那支被桶盖吞没的烟,浓稠的雾一点点散尽,他凝视我良久,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关太太和我只是交易。”

我想了想,“是。”

我话音才落,鼻尖沾染了一股烟味,关彦庭犹如一只发狂的野兽朝我扑来,他高大健硕的身体毫不迟疑压在我上方,我脸孔顿时沉沦于暧昧的阴影。

我们两人在幽暗的光柱里望着彼此眼睛,杳无尽头,深不见底。

他的呼吸那般近,那般野性而侵略,滴在我眉心,像千百万条肉虫咬噬我的皮肤。

他冰凉的手捧着我脸颊,一寸寸滑落至耳垂,锁骨,直指窒息的心脏。

我从他眼底,窥伺出一缕邪恶,不似张宗廷的邪恶,关彦庭的正义弱化了它,使它变得朦胧且诱惑。

“关太太看过我放在你枕下的合同吗。我添了一条,我一直等你找我,你没有。”

我手死死地撑住他胸口,“什么。”

他闷笑,唇挨上我鼻梁,“夫妻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