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崽,可能确实没有人来救援我们了。”我干巴巴说?,小肥猫困惑地呼噜两声,我顺手?摸了摸它此时同?样黏皱的下巴。“当然,不是说有谁要放弃我们。只是……实际上,真?正的我们可能已经脱困离开了。”

我顿了顿,没有很害怕,只是心情复杂,甚至有点滑稽:“你明白吗?我和你,我们和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

“咕喵嗷?”

说?话间?,我苦笑看了看自己被水泡得有点皱的脚丫子,上面的鞋不知?何时起,早就不翼而飞。只有一些黏液松散地滑落,再也无法维持住该有的样子。身上的衣物也在缓慢脱力下滑,但依然牢牢黏连在我的皮肤上,失去原有的材质颜色,就好像那就是一层松弛的皮肉,似乎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

这就是被蜕皮的“蛇蜕”会经历的吗?感觉好糟糕啊。

怪不得我会?以这么奇怪的方式被捆起来出现在水里。看来不是有谁希望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只是应该出现在这里。

想来蛇蜕正常的无害化处理流程就是这样,埋进山中,沉入深水,避免和其?他生物?接触引发骚乱。捆起来也是防止我之?后诈尸挣脱,出来祸害其?他人吧。

只是细想起来,使用已经失活的其?他蛇蜕来收纳控制我这个新鲜蛇蜕,多少有点地狱笑?话了。

这叫什么,原汤化原食?

小肥猫歪头,压根没听懂。它已经习惯了自己古怪的状态,颇有些无忧无虑,打着哈欠抖了抖被打湿的脚掌。我就看到这坨猫也在缓慢向?水中融化,在斑驳闪动的黯淡水光中,像是团加多了水的芝麻糊。样子有点好笑?,有点凄惨,也有点瘆人。

好吧,看来我们作为倒霉蛇蜕的保质期还是很短的。

按这个速度要不了多久,我和小肥猫应该就会?彻底化开,也成为这水底沉积物?中的一员。到时候只剩一层皮,不知?道是安分守己的类型,还是也会?爬起来袭击过路人。

这么一想,好歹我纵使到了这地步也还有只猫陪着,比起别的蛇蜕还是遥遥领先。

摇摇头,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把多余的感情先赶开,心说?还不到放弃的时候,我还有一些小细节没搞明白呢。

这儿就是地下水道的尽头,出是出不去了,我也没那个本事憋气一路逆流而上,在黑暗中找到回地面的路。想了想,我一拍猫屁股,让它溜远点,少玩水,提溜着丢到了自己背上。

就算我们现在是大热天的冰淇淋,是小浣熊正用水洗的棉花糖,也让我们化在一块儿吧。也算猫中有人,人中有猫,不分彼此。

转着温馨又似乎有些变态的念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带来的错觉,我就感到自己在飞快地变薄变空,变得柔韧而苍白。

恍惚中,我由衷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心想:“蛇蜕的结局我已经亲自体验到了。那么新生的‘人蛇'现在会?在哪儿,失去蛇蜕会?对人蛇造成什么影响吗?”

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

邱家村对白蛇的野蛮崇拜也许不无道理。如果蛇蜕皮真?是躲避灾厄的长生法门,痛苦和死亡就应该被彻底留在了蛇蜕之?中。新生的人蛇会?在安全的地方脱困醒来。面对安然无恙的肉身,他大概会?极度困惑。但苦痛的记忆已经融化在流水中消散,人蛇是注定无法得知?真?相了。

那么,他大概会?以为自己是突然出现在了某个陌生的地方,并?且很意外地失去了记忆吧。

当人蛇遭遇的致命事件过多,蜕皮一次次发生,对于目睹人蛇的旁观者来说?,就会?认为是曾经多次和他有过相遇,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每一次都是重获新生的新个体。

那么,那些邱家村的人呢?

多年前那场全员幸存的大火,他们真?的活下来了吗?如果是,水中这些陈腐的参旧蛇蜕属于谁?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山洪夜火的那个夜晚,邱家村遗失的并?非是他们的白蛇游神。在后村的废墟中,是村民们满地的尸骸。

但他们最终被巨大的蛇皮包裹着,顺着山洪落入山腹,堆积在水流中。在不可知?的变化后,空荡荡的蛇蜕被留下,永远搁浅在了此处。

而新生的人蛇们遗忘了死亡,遗忘了自己是什么,以为自己幸运逃过天灾,于是互相搀扶着跋涉去往了新的家园。

那么,从掮客他们接到消息,被引来邱家村的那一刻起,他们接触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些按理说?应该已经逃离苦海得以长存的人蛇,又到底要做什么。

对于同?样已经经历蜕皮的那个我来说?,不知?不觉成为人蛇、失去了每次蜕皮时发现真?相的瞬间?,他要什么时候能明白整个局面?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感到蜕皮绝不是那么温和无害的好事,人蛇的蜕皮一定存在某种可怕的极限。那个极限的尽头,是老叔公疯狂制造无牙骨的莫名恐惧,是他猝然的寿尽而亡,是顾三无声无息的消失,是我仿佛穿梭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时光逆流而上,遇见了年轻的徐佑和掮客。

也许那就是老叔公癫狂着一直想要回到这片山林的理由。

浑身消融的异样中,我忽然遍体生寒。

蚓行 我是在一种奇怪的晃动中醒来……

我是在一种?奇怪的晃动中醒来的。

走神懵了半天, 发现我竟然还没彻底消失,就算对于如今身为蛇蜕已?经足够邪门的我来说,这也是个意想不到的灵异事?件。

当然, 我能感到自己已?经不是个完整的人样了,身上?因为融化失去了大部分体重,整个人都轻了个七七八八。估计只有一层脑袋了吧。

是的, 我只能用“层”来形容我眼下的状态, 因为作为人蛇蛇蜕, 我在最后的畸变阶段确实连血肉和骨头都消融了。整个脑袋就剩前后两层薄薄的,是脸皮耷拉着后脑勺的皮, 好?像连咽喉的部位都消失了, 搞得我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更?见鬼的是, 即使这样我居然还在移动,并且是一种?相当高?速的移动。

我是彻底懵了, 扭了下脖子试图看看周围未果(天知道我剩下的器官零部件是怎么发挥作用的), 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固定住了。黑暗中也看不清, 依稀感到我似乎是在泥土的天然裂隙中向上?游走, 每次快速移动一阵子,还会停下来歇一歇。

什么情况,我的最后一点残渣是被?哪只嘴馋大蜘蛛给发现了?关键是拖我回?去能顶饿吗?

我下意识腹诽了一句,就感到后脖子处是发紧的, 好?像真的是被?什么东西叼着。同时?听到一阵气喘吁吁的咕噜声?, 似乎在努力给自己加油打气,嗡嗡的像在拉破风箱。

这感觉好?熟悉啊,还有点偷偷摸摸的。我纳闷心说,简直就像是……我靠,好?像是大猫叼着小猫的后颈皮在搬家换窝。

我一下清醒过来了, 意识到是东崽在叼着我仅剩的脑袋皮,试图把我带离地底。

诚实地说,这个瞬间我是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感觉自己和猫都实在很吓人。我自问接受能力和适应能力都向来很强,但也绝对不包括这种?限制级的生命状态。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对小肥猫说声?谢谢,还是礼貌地劝它人鬼殊途莫要执着。至少在外边要爱干净,不要什么瘆人的垃圾都试图带回?家给家长开荤。

可惜我已?经不能出声?,东崽也不能读心听到我的诽谤,还是相当专心叼着我,和周围变幻的泥土摩擦出沙沙的响动。

这里必须要说一下我们的状态:我和小肥猫作为蛇蜕,并不是真正的我们,而眼下都只剩下空洞的皮膜,并且还在果冻化,化作某种?黏液胶质。

这种?奇异的状态倒也不完全是坏处,至少对我们来说深邃的地底再也不是严固闭锁的牢笼。哪怕只是泥土中狭小的缝隙,我们也可以大概挤进去,堪称无孔不入。

平常开玩笑?时?常说猫是液体,这下可好?,从字面意思来说成真了。不谈糟糕的处境,其实感觉还颇有一些奇妙。我记得过往看聊斋之类的神话志怪小说就有类似场景,穿墙遁土,化身流水在大地中疾驰,如今切实体会到,怎么说也有几分浪漫。

无奈我如今只剩下一层字面意思的厚脸皮,整个画面就一下变了味道,相当邪异骇人。

另一方?面,随着我们在泥土中穿行,泥土、砂砾、深入地下的植物根系和树根都在对我们进行剐蹭。因此毫无意外的,我们的体积就在移动中快速缩水,就像是蜗牛或蚯蚓爬过土壤,自然留下一道长长湿润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