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应她的祈祷我距离大山仅有十英里但我知道,一旦走进那扇门,将有什么心照不宣的协定等着我。我可以得到母爱,但有一些条件,和三年前他们给我开出的条件一样:用我的现实来交换他们的现实,将自己的见解埋葬,让它在大地中腐烂。
母亲的信息相当于最后的通牒:要见就见她和父亲两个,否则我将再也不能见到她。她从未反悔。
我阅读信息的工夫,停车场已停满了车。我从她的话里回过神,然后发动引擎,开到主路上。在十字路口,我向西转弯,朝那座山驶去。离开山谷之前,我想再看一眼我的家。
这些年来,我听到很多关于我父母的传言:他们成了百万富翁,在山上建了一座堡垒,储藏了足够维持几十年的食物。目前为止,最有趣的莫过于父亲雇用和解雇员工的故事。山谷在经济萧条后再也未能复苏;人们需要工作。我父母是县里最大的雇主之一,但爸爸的精神状态令他难以长期留住员工:当他偏执发作时,他会因芝麻大的小事炒员工的鱿鱼。几个月前,他解雇了罗伯的前妻黛安·哈迪,就是第二次车祸时将我们接回去的那个罗伯。黛安和罗伯与我父母是二十年的老友,直到爸爸解雇了黛安。
也许是另一次偏执发作时,爸爸开除了母亲的妹妹安琪。安琪对母亲说过,她相信自己的姐姐永远不会这样对待家人。在我小时候,这是母亲一个人的生意,现在成了她和爸爸共有的了。但在这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所有者的考验中,父亲赢了:安琪被解雇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难拼凑起来,但就我后来所了解到的,安琪申请了失业救济金。当劳工部打电话向我父母确认她已被解雇时,父亲失去了他仅有的一点理智。他说,打来电话的不是劳工部,而是伪装成劳工部的国土安全部。他说,安琪已经把他的名字列入了恐怖分子观察名单。政府现在已经盯上了他盯上了他的钱、枪支和汽油。鲁比山事件重新上演。
我将车驶离高速公路,开上碎石路,然后下了车,抬头凝望巴克峰。我立刻明白,至少有些传言不虚我的父母赚了很多钱。房子巨大。我成长的那个家曾经有五间卧室,现在房子向四面八方扩展,看上去至少有四十个房间。
我想,爸爸迟早会用这些钱为世界末日做准备。我想象屋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像一副扑克牌一字排开。“我们需要自给自足。”我想象爸爸拖着电池板穿过巨大的房子时,会这样说。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爸爸会花费数十万美元购买设备,从山上寻找水源。他不想依赖政府,他知道巴克峰一定有水源,只要他能找到。山脚下会出现足球场那么大的裂缝,在曾经是森林的地方留下一片荒芜,到处是断裂的树根和倒下的树木。当他爬进一台履带式机器,撕碎一片缎子般的麦田时,可能嘴里还高喊着“得自力更生啊”。
城里外婆在母亲节那天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科罗拉多州调研。我立刻动身前往爱达荷州,但在路上我才意识到自己无处可住。就在那时,我想起了安琪姨妈,想起我父亲告诉所有愿意倾听他的人,说她把他的名字列入了恐怖分子观察名单。母亲已弃她而去;但愿我可以把她找回来。
安琪住在我外公的隔壁,所以我又一次将车停在白色尖桩栅栏旁。我敲了敲门。安琪像外公一样礼貌地招呼我。过去五年里,显然她从我父母那里听到了很多关于我的传言。
“我跟你做笔交易,”我说,“如果你把爸爸说的关于我的一切都忘掉,我就把他说的关于你的一切都忘掉。”她笑了,闭上眼睛,头向后仰的样子几乎让我心碎,她长得太像我母亲了。
我一直住在安琪那里,直到葬礼。
在葬礼的前几天里,母亲的兄弟姐妹们陆续回到他们儿时的家。他们是我的姨妈和舅舅,但其中一些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的舅舅达里尔我几乎不认识他提议兄弟姐妹们到熔岩温泉一家广受好评的餐厅共度一个下午。我母亲拒绝参与。父亲不来,她是不会来的,而父亲不想再与安琪有任何瓜葛。
那是五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挤进一辆大货车出发了,开始了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不安地意识到,我已经取代了母亲的位置,与她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一起外出追忆她的母亲我并不太了解的外婆。很快我意识到,我的不了解对她的孩子们来说倒是件好事。他们充满了对她的回忆,喜欢回答有关她的问题。随着每个故事的讲述,外婆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但他们的共同回忆塑造出来的这个女人与我记忆中的全然不同。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我过去对她的评判是多么残酷,对她的看法是多么扭曲,因为我曾经一直透过父亲苛刻的有色眼镜来看她。
开车回去的路上,黛比姨妈邀请我去犹他州做客。达里尔舅舅也附和她。“希望你来亚利桑那州。”他说。一天之内,我已经重获了一个家庭不是我的,是她的。
葬礼在第二天举行。我站在角落里,看着我的兄弟姐妹们陆续走进来。
泰勒和斯蒂芬妮来了。他们决定在家教育七个孩子,而据我所见,孩子们所受的教育程度非常高。卢克紧随其后,带着一大群孩子,我没能数清。他见了我,穿过房间,跟我短暂地聊了几分钟。我们两个谁都没提我们已有五年没见面,也都没提为什么。我很想问他,你相信爸爸说的关于我的话吗?你相信我很危险吗?但我没有问。卢克为我父母打工,他没有受过教育,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强迫他站边只会以心痛而告终。
理查德当时正在攻读化学博士学位,他和卡米以及他们的孩子们从俄勒冈州赶来。他从教堂后面对我微笑。几个月前,理查德给我写过信。他说他很抱歉相信了爸爸的话,说他希望在我需要帮助时能提供给我更多帮助,说从此以后,我可以依靠他的支持。我们是一家人,他说。
奥黛丽和本杰明选择了后面的长椅。奥黛丽很早就来了,当时教堂空无一人。她抓住我的胳膊,低声说,我拒绝跟父亲见面是严重的罪过。“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说,“不虚心听他的劝告,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这是多年来姐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而我没有回应。
葬礼开始前几分钟,肖恩、埃米莉、彼得以及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女孩来了。自他杀死迭戈的那晚以来,这是我首次与他共处一室。我很紧张,但其实没有这个必要。整个葬礼期间他都没看我一眼。
我的大哥托尼和我父母坐在一起,他的五个孩子分散坐在长椅上。托尼拿到了普通同等学力证书,曾在拉斯维加斯开过一个成功的货运公司,但公司未能在经济萧条中挺住。现在他为父母打工,肖恩、卢克和他们各自的妻子,以及奥黛丽和她的丈夫本杰明都是如此。现在想来,我意识到除了理查德和泰勒,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经济上依赖着我父母。我的家人从中间一分两半三个离开了大山,四个留了下来。三个获得博士学位,四个没有高中文凭。裂痕已经出现,而且越来越深。
一年之后,我才再次回到爱达荷州。
从伦敦起飞前几个小时,我写信给母亲像往常一样,以后我也将一如既往地这样做问她是否愿意见我。她再一次迅速回复。她不会见,永远不会,除非我愿意见父亲。她说,单独见我,是对丈夫的不尊重。
有那么一刻,这一年一度的朝圣之旅似乎毫无意义。我正在考虑是否要离开,这时收到另一条消息,是安琪姨妈发来的。她说外公已经取消了第二天的计划,甚至连每星期三固定要去的神殿也不去了,因为他想在家等着,万一我路过呢。安琪还加上一句:再过十二个小时左右我就能见到你啦!但看看谁在计算时间呢?
教育
小时候,我等待思想成熟,等待经验积累,等待抉择坚定,等待成为一个成年人的样子。那个人,或者那个化身,曾经有所归属。我属于那座山,是那座山塑造了我。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思考,我的起点是否就是我的终点一个人初具的雏形是否就是他唯一真实的样貌。
当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最后几句话时,自从外婆的葬礼之后,我已经多年没见过父母了。我跟泰勒、理查德和托尼联系密切,从他们以及其他家人那里,我听说了山上正在上演的戏剧受伤、暴力和来回变换的忠诚。但现在这些对我来说都成了遥远的传闻,他人的馈赠。我不知道分离是否是永久的,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将找到一条回家的路,但这种分离给我带来了平静。
平静来之不易。我花了两年时间列举父亲的缺点,不断地更新记录,仿佛将对他所有的怨恨、所有真实发生过的和想象出来的残忍与忽视一一列举出来,就能为我把他从生活中剔除的决定辩护。我以为,一旦证明我的做法是正确的,我就会从那压抑的负罪感中解脱,松一口气。
但辩护并不能战胜负罪感。再多的针对他人的怒火也无法减轻这种负罪感,因为负罪感从来都与他们无关。负罪感源于一个人对自身不幸的恐惧,与他人无关。
当我彻底接受了自己的决定,不再为旧冤耿耿于怀,不再将他的罪过与我的罪过权衡比较时,我终于摆脱了负罪感。我完全不再为父亲考虑。我学会为了我自己而接受自己的决定,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他。因为我需要如此,而不是他罪有应得。
这是我爱他的唯一方式。
当父亲还在我的生活中,极力想控制我的生活时,我透过冲突的迷雾,用战士的眼光审视他。我看不出他身上温柔的品质。当他站在我面前,高高在上,愤愤不平时,我忘记了自己小时候,他笑起来全身抖动、眼镜闪闪发亮的样子。我再也无法忆起他的嘴唇在烧毁之前,曾经怎样愉快地抽搐,当一段回忆让他热泪盈眶的时候。现在我只能记起那些往事,我们之间已经相隔千山万水,时光一去不返。
但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不仅来自时间和距离。它源于自我的改变。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被父亲养大的孩子,但他依然是那个养育了她的父亲。
我们之间的裂痕已经持续破裂了二十年,如果有那么一刻,让裂痕最终扩大到无法修补,我相信是在那个冬夜。当我盯着卫生间镜子里自己的映象,在不知不觉中,父亲用扭曲的双手抓起电话,拨通了哥哥的号码。迭戈,刀子。接下来发生的事非常戏剧化,但真正的戏剧早在卫生间就已上演了。
戏剧上演时,不知为何,我无法再穿过镜子,将十六岁的自己释放出来代替我。
在那一刻之前,她一直在那里。无论我看上去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我的教育如何辉煌,我的外表如何改变我仍然是她。我充其量不过是内心分裂的两个人。她在里面,每当我跨进父亲家的门槛,她就出现。
那天晚上我召唤她,她没有回应。她离我而去,封存在了镜子里。在那一刻之后,我做出的决定都不再是她会做的决定。它们是由一个改头换面的人,一个全新的自我做出的选择。
你可以用很多说法来称呼这个自我:转变,蜕变,虚伪,背叛。
而我称之为:教育。
* * *
[1]Isaiah Berlin(1909-1997),英国哲学家、观念史学家和政治理论家,二十世纪最杰出的自由思想家之一,主要以其对政治和道德理论的贡献而闻名。
[2]Bob Marley(1945-1981),牙买加唱作歌手,雷鬼乐鼻祖。
[3]根据原书注释,此处及下文中的楷体字均表示由邮件或信息转述而来,保留其大意,而非直接引用。
[4]Discourse on Inequality,法国思想家卢梭的哲学著作。
[5]Sancho Panza,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人物,是堂吉诃德的忠实侍从。
[6]引自《堂吉诃德》。
[7]Bedouin,属于闪含语系民族,阿拉伯人的一支,以氏族部落为基本单位在沙漠旷野过着游牧生活。
[8]Sarah Michelle Gellar(1977- ),《吸血鬼猎人巴菲》的女主演。
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