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1)

十一月已经快过到月中了,生活票据一张没发,工资只发了三分之一。刚开始周长城拿着那可怜巴巴的?十五块钱,还以为?是临时工才被克扣,后面一对数,发现除了申报家庭困难户的?同事之外,其他职工全都只发放三分之一,包括各科组领导在内。

电机厂的?这届领导班子,唯武厂长马首是瞻,武厂长是电机厂的?定海神针,这么多年,说他一呼百应是不为?过的?,职工们?没有组织起来集体去讨说法,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消息,有时候大众对个人?权威的?信任是盲目的?,但不管职工心态如何?,武厂长却偏偏一直没有回来,人?不回来就算了,这么多天,连电话和电报也没有,留下的?领导每次对前来问工资的?老职工都说快了快了,就是没有个具体的?日期,上头人?镇不住场子,职工们?开始松懈,周长城便是其中一员。

虽然地?位不如正式工,可临时工也是有脾气的?。

十一月的?事情,和每日刮的?风一样,似乎总是一阵一阵的?,时大时小,连贯不起来,有时候也让人?觉得难以排解,只能受着。

周远峰销了病假后,回厂里上班,不少人?去关心问候,他精神有限,面对同事们?的?好?意,只好?笑笑,很少说话,也很少提在市里的?事。他从未请过这么久的?假,这一次回来,一时间?有些陌生,又有些惶然,唯有摸着熟悉的?钢铁材料和机器,和自己做出来的?产品待在一起,才让周远峰稍微有些安全感。

三个徒弟刚开始对着生病回来的?师父,也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常年以来,周远峰是上司,是大师傅,也是传授手艺给他们?的?人?,拜师学艺,师徒父子这种传统的?上下等级观念深入人?心,让他在徒弟们?面前有绝对的?威严,且厂里排辈论?资,看重经验,他们?师兄弟又向来没有反抗取代的?决心。

真论?起来,周小芬那句话没有说错,其实拜入周远峰门?下,确实是受了师父很大的?恩惠,在周远峰羽翼的?保护下,他们?师兄弟三人?在电机厂过得相当?顺当?合心,所以孝敬师父是应当?的?,他们?也确实发自内心地?感激。

当?这个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师父衰弱下去的?时候,师徒关系有着微妙的?调整变化,他们?四个都需要去努力适应。

只是这次,师父他老人?家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三个徒弟去忙自己的?,不用围着自己转。

陆国强和刘喜先后出去干私活儿了,不必日日对着周远峰,倒是周长城,因为?和周小芬周小伟吵过架,想必师娘也告知师父了,师父却是什么都不提,周长城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行为?上,仍和以前一样“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过却没有那种亲热感了。

月底时,电机厂家属楼冬季的?第一批煤球到楼下了,往年都是周长城替他们?家挑上去的?,今年师父家里这样的?状况,肯定要找人?帮忙挑的?。

快下班时,看着周远峰略微佝偻的?背影往外走去,周长城上前去:“师父,今天有煤球到,我跟您一起回去。”

周远峰看周长城一眼,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点点头,慢慢走着,师徒两个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等到了电机厂家属楼楼下,四邻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分煤球,大人?肩上挑着簸箕,小孩儿手上用报纸包了煤球拿上楼。

家属楼里组织买煤球的?人?拿着登记的?本?子站在车厢尾,让领了煤球的?家庭派人?过来点数签字,李红莲身边有两个放了一半黑煤球的?簸箕,她正一块一块地?往上堆,不时扶着腰,做得慢吞吞的?。

排队的?人?嫌她动?作不够快,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李红莲再肆意的?性格,也有些不快,可也懒得吵,心力不济,她的?耳石症刚好?没多久,根本?不敢这样起起落落,不然头晕容易复发,自从生了周小梅后,她的?腰一直有毛病,稍微劳累就酸痛,加上周远峰现在担不得重物,小梅力气不够,周小伟不在家,那么万事只能靠自己了,多了她担不起,拿够用的?就行,剩下的?找个一楼邻居那儿放放,要用再去拿。

“师娘,我来!”周长城在运煤车边上看到李红莲的?身影,赶紧上前去,把她拉起来,“您上去休息一下,等会儿我担上去。”

李红莲擦擦额头的?汗,有一道黑色的?痕迹留在额头边,见了周长城如同见着救星,喘口气,说话都不复从前的?麻利:“长城,哎,阿城,你来了。”

不过是一个半月没见面,眼见着师娘病一场,似乎矮了一点,周长城有些难受,又有些自责,心绪复杂,忙忙承诺:“师娘快上去歇会儿,师父也回家了,我点好?数就上楼去。”

旁边的?邻居还打趣:“红莲姐,还是你和周师傅好?福气,收了个好?徒弟!”

谁都知道周长城万云夫妻和周远峰李红莲的?孩子们?不对付,可这种时候人?家也来了,不是好?福气,还是什么?

李红莲也跟着笑,却有些小心谨慎,看得周长城心头一酸,不敢再看。

等把两担煤球担上楼,又一个个码好?,凉风中的?周长城背后出了不少汗,李红莲装了热水,从屋里出来,把他喊进屋,让他喝水。

周长城洗干净身上的?煤灰,接过师娘的?杯子,两个人?都有种刻意掩盖的?陌生感。从前周长城来,李红莲把他当?做家里的?一份子,都是让他自己倒水的?,哪有过这样客气的?时候?

“师娘,那没事我先回去了,万云还在家等我吃饭。”周长城喝完热水,放下杯子,也有些待不住,“下回再有什么担担抬抬的?东西,你让人?喊我来,跟以前一样,一下班我就来。”

不堪的?事,大家都不提,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吧。

李红莲大概也是想明白了,徒弟是徒弟,再亲热地?喊半子,也不能替代亲生子,老头儿坐在一边不作声,只能她出来说话,原本?是想挽留他留下吃饭的?,到了嘴边,又变成另外的?话:“哎,好?好?,下回和阿云再来。”

周长城点点头,很快就出门?回自己家了。

李红莲幽幽地?叹了一声,和周远峰互相看看,终究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第058章 第 58 章

时?间一直滑到火车站正式开通之前, 周长城和万云都是埋头在过自?己的日?子,天天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是晒瓜子, 就是到处去收鸡蛋, 要不就是忙着给订瓜子的人送货,像两只忙碌且单纯的井底之蛙。

平水县1986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寒风刮过,天空阴暗, 看着就要飘雪了,这两只小蛙才?抬头看看外头的天色,原来这一年?要走到头了。

“说?起来我都有一阵没见过我姐了。”万云摸着搁在屋里还没收完的瓜子,颗颗饱满, 粒粒分明, 有种馋人的五香味, 她年?轻的脸庞露出一个笑, 踌躇满志,这哗啦啦的不是瓜子, 是未来看得到的钱票子。

周长城也在旁边,把瓜子里头的大料挑出来放到一边,没懂:“上个星期我们不是才?给大姐送了几个咸鸭蛋吗?”怎么又说?好久没见了?

其?实万雪万云姐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见上一见,大多时?候都是万云去西郊或者县中心, 顺路去看看她姐和甜甜,再顺手给万雪带点吃喝小玩意儿。孙甜甜小朋友现在会?认人、会?翻身了,一不见人就扁嘴要哭,时?刻得有大人看着, 不然怕她从床上掉下来。

廖大姐白天的时?候还继续帮万雪带着孩子,只是现在天气冷, 不好把小孩抱出去,万雪每天上班都要溜回家好几趟去喂孩子,前阵子换季,天气骤然转凉,大人感冒,孩子发烧,几个月的孩子烧得满身通红,退烧后,又咳了一个月,孩子那样小,不舒服不会?说?,只能?日?哭夜哭,把孙家宁和万雪夫妇给心疼得心头滴血,两个大人夜里熬干了精神。

万云去看万雪的时?候,说?了没有两句话,见她姐满脸疲惫,不停打哈欠,马上就知趣地站起来要回家了。带孩子辛苦,尤其?是这样小的婴儿,甜甜夜里要吃三回奶,还得哄睡,出了月子,万雪倒是比没怀孕时?更瘦了。万云这个当?妹妹的帮不上忙,只能?选择不添乱,少去他们家做客。

中秋之后,姐妹俩儿见过两三回,但每回都说?不到几句话就分开,没有深度交流,也不知道对方所思所想,尤其?是过了十二月,万云忙着积累自?己手上的东西,万雪则是忙着家庭和孩子的事,只有个递东西的时?间。在万云看来,沟通不多,就约等?于没见过面。

“当?时?潘老太跟我讲,说?我姐现在有了孩子,往后就会?同我越来越疏远了。还劝我趁着没孩子,多跟你?骑车出去野一野,不然等?有了孩子,人就被锁住了。”万云从箩筐里拿出一个洗干净的蛇皮袋出来,打开口子,让周长城把剩余的瓜子装进来,两人一起拿绳子扎好口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半信半疑的,心想我跟我姐这么多年?互相依靠,哪能?疏远呢?现在想来,姜还是老的辣。”

周长城有些?不懂这些?女人心的话,在他看来,万云年?纪还小,根本不需要思考如此细致的关系,多想无益,而且最近他们像松鼠忙着囤粮过冬,少见面就少见面,过了年?就好了,大家都在县里,要见一面还不简单,说?出来的话便有些?粗疏:“潘老太年?纪大了,和我们想得不一样,大家有事做,不见面也很正常。”

万云抬起头看周长城一眼,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其?实城哥说?得也对,半小时?的公交车程,见一面容易得很,大概是秋冬萧瑟,长期一个人待在家侍弄瓜子,无人说?话排解,便容易钻牛角尖伤感,同一个娘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姐妹俩儿,各自?嫁人生了孩子,手头都有自?己要忙活的事,姐姐忙着抚育后代?,她则是忙着生存大计,每个人都顾着自?己,人生路径不同的时?候,联系自?然就少了,像是她嫁到县里,和从前万家寨玩得不错的小姐妹也没有联系了,人和人的关系可真脆弱啊。

到县里不到一年?,万云发现自?己跟在万家寨相比,成长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昔时?不曾留意的生活蛛丝细节,或许是好事吧?

“说?到潘老太,怎么最近都没见她了?”下班回来,周长城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潘老太和一群老太太凑在一起叽叽呱呱了,不得不说?,整个家具厂筒子楼都安静了不少。

万云把蛇皮袋上的红绳给用力扎紧,喝口水:“上个她女儿生孩子,跟潘老头一起去市里了,给女儿做月子呢。”若是有潘老太在,她的瓜子在家具厂附近就能?卖出去十来斤,这大嗓门金牙老太不在,还怪让人想念的。

“这老太太,心思活络,一点也不像七十岁的人。”周长城无端想起自己才?五十岁的师父师娘,两相比较,周远峰和李红莲现在的精气神甚至比不上潘老太。

“师父师娘那儿,你?去了吗?”万云知道周长城偶尔还会去帮忙做点搬搬抬抬的事儿。

“去是会?去,也就是担重?物的时?候,师娘才?会?让小梅来喊我,次次都客气得不得了,其?他事倒是没什么交代?了。”周长城说?起这个也有点难受,“我听师父说?,年?底了他还要去市里复查,要让医生继续开药吃。”

虽然周远峰现在身体恢复了不少,但对病痛的恐惧,让他心理压力骤然增大,头发白了一半,看着人有些?老态,令人唏嘘不已。

好消息是,原本年?底的这个时?候,每个厂子都该忙碌,职工都要加班加点,电机厂却今年?丝毫不忙,反而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周远峰这样的高级技工就空下来,带徒孙打磨标准件,不必在精细的产品和零件面前暴露自?己的颤抖。

坏消息则是,电机厂一点工作都没有,几乎全体职工都闲置了,而更坏的是,职工们已经连续两个月都只领了三分之一的工资,每人勉强发了一半的粮票,上百个组长级别以上的领导,连一半的粮票都领不到,全体人员勒紧裤腰带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