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宁刚到市里,首先要适应自己的本职工作,除此之外,下了班他?还要跟各行各业县里的老乡们打好关系,压力不可谓不大,偶尔在市里读书的孙家欢和万风也会过来看看他?,寂寞倒是说不上的。
潘仲维是市委职能部门的主任,孙家宁的新岗位在专门的经济委员会,是个不起眼的小科长,经济委员会的工作要向职能部门汇报,再加上孙家宁本身?就是顺着潘仲维这?条线过来的,从此往后,他?只能和潘仲维站在同一条船上,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所谓的中间立场,更?不能左右摇摆。
但是孙家宁对于这种生存方式很?适应,这?种站队不论?是在市里还是县里,亦或是往后去了更?大的平台,都一定会存在的。就算不适应,孙家宁知道自己一定会调整过来的。
一切都还算顺利,新工作忙碌又充满了挑战,孙家宁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还留在县里的老婆和女儿,所以刚开始,他?每个月休息的时候,都会回一趟县里。
从定安市汽车站到平水县西郊的汽车站,要花费接近七小时的时间,还不算中间赶车的路途,光是在车上,一天就过去了,家人见面的时光并不长。
平水县是个偏安一隅的县城,四周都是山,贫困且闭塞,通往市里的路绕山绕水,即使是省道,也是土路,甚至有些是单向的山路,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之后,才陆续开始铺就高速路和快速道,柏油路也是过了将近二十年,才安排上的,而在八九十年代,这?中间的七个小时,还可能会遇上路匪车霸。
因为之前在广州回平水县的路途中,甜甜差点儿被人贩子抱走?了,孙家宁和万雪都决定再不会由着一个大人单独带孩子坐长途车出远门,再加上万雪貌美?,不保险因素再加一层,所以只有孙家宁回来看妻儿,而妻儿没办法带着孩子坐大半日的车跑到市里去看丈夫。
这?对夫妻在这?两个月别提有多折腾了。
廖大姐说他?们两个才分开这?么几十天,三天两头打电话?不说,每月又要见面,弄得跟牛郎织女似的。
定安市也不是什么富裕的城市,无甚矿产资源,投资就更?是难得,吃的是山林田地的老本,还有些是省里淘汰下来的工业,转移到了市郊,就是给公职人员的家属楼也是有些年头的,像是孙家宁这?种独自一人在市里上班的情况,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单人间。跟他?一样住单间宿舍的,也都是在市委或其?他?单位上班的同事,有人是单身?汉,也有人和他?一样,自己在市里上班,丈夫或妻儿在别处。
这?些人都想让家里人随迁到市里来,于是聚在一起,难免就会讨论?怎么把伴侣调到市里,甚至互相介绍单位的岗位,看能不能再找找关系。
但因为这?两年市里换了新一届的领导班子,廉政之风吹得很?紧,也是受了国企单位下岗潮的影响,每个系统都对人员补充抓得紧张。纪律单位对那?种利用职权,胡乱往单位里塞人进去的情况,查得尤为严格。而孙家宁已经是潘仲维在中间牵线引过来的人,他?的到来就意味着占了别人的位置,这?两年孙家宁肯定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更?不能被抓到什么似是而非的小辫子,不然的话?,潘仲维可不会花力气去捞他?一个小科长。
有用的人,才能称之为有交情的老乡。
孙家宁本想等自己稳定后半年内,就给万雪搞调动?,按照这?样的情况,可能至少得等两三年,两到三年的分离,对于一对感情本来就恩爱的夫妻而言,是一种恐怖的折磨。在琢磨出万雪调动?难弄的这?个事情后,孙家宁都没敢和妻子提,只说一定会尽快让一家人团聚,然后把他?和万雪甜甜在广州拍的全家福放在床头,想她们了,就拿起来看一看,亲一亲,这?两人是他?每日上进工作的动?力之一。
万雪因为这?种工作的分离,尝到了憔悴,却不知向谁说,她这?时才发现,在县里,除了孙家宁,她竟然连个可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公公婆婆那?边自不必去说,两家人向来不亲厚,也就是年节日会拜访往来。至于娘家,除了在广州的妹妹,她还和谁能交心?呢?这?些夜里流过的泪,万雪也没办法和孙家宁讲,他?知道了只会徒增担心?,升迁是好事,当妻子的,不能让丈夫有后顾之忧。
在这?个单调的平水县城,万雪生?活了近十年,只在这?个时候,她感受到了孤寂。
不过,到了七月中旬的时候,万雪所在的县小学?放假了,她可以带着甜甜到市里去住一段时间。
孙家宁不放心?万雪带着孩子出门,还是自己坐了七小时的车回县里,把老婆孩子接上,一起带到市里去的。这?一个半月的暑假时间,是万雪今年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和孙家宁两人甜蜜得蜜里调油,孙家宁隔壁的同事们都说,还没见过结婚这?么多年,感情仍这?样保鲜的夫妻。
孙家宁自豪地和人说:“我老婆为了我,敢跟别人打架。”
说的是万雪刚嫁给他?时,有邻居喊他?孙跛子,万雪上去就把人的脸给挠破了的事。
“是什么好光荣的事不成??”万雪嗔他?,不让孙家宁细说,孙家宁只是看着她笑。
市里虽然比不上广州繁华,但比县里还是好出了一大截,等孙家宁晚上下班了,夫妻俩儿就带着甜甜出门去散步,憧憬着等团聚了就一起去做什么事,周末要到哪里玩儿,甜甜要上什么幼儿园,读什么小学?。
孙家宁说现在高考科目里有英语,市里也注重英语教育,准备大力招聘英语专业毕业的学?生?回来当老师,往后外语肯定很?重要,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得让甜甜从小就开始学?英语。
种种此类,这?对夫妻对未来的打算充满了点点滴滴的细节。
而暑假总会过去的,难受的时间就来了,万雪带着女儿回了平水县,孙家宁没空去送,给开车的司机和售票员各自包了十块钱的红包,让他?们在回去的路途中多多照顾他?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
物?资局筒子楼楼下的那?个报亭,周围的人打电话?、接电话?都在他?这?儿,自孙家宁调动?到市里,他?和万雪的电话?就多了起来,每次报亭老板看到市里的号码,都不用思考,张嘴就喊:“三楼万雪,电话?!”
等万雪冲着跑下来接电话?,报亭老板都要打趣:“你丈夫又给你来电了,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还这?么黏糊。”
万雪这?么小半年,只有在接到孙家宁电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才是情真意切的,其?他?时间就是对着甜甜,多少也有点心?不在焉。
人跟人之间真是奇怪,明明没有任何的血脉关系,也没有任何道德上的捆绑,可像他?们这?样组成?的夫妻,竟如此离不开对方,如此倚靠对方,感情真奇特。
在一个傍晚时分,楼下报亭又有人来喊万雪接电话?,万雪刚好在交代廖大姐,不给甜甜吃那?么多糖果,听到喊声,立即腻着嗓子应了一声:“来了!”把女儿一把塞给廖大姐,再次冲下楼。
廖大姐搂着甜甜,笑嘻嘻地说:“你妈妈真是,跟个刚谈对象的女孩儿似的。”
“廖婆婆,什么是谈对象?”甜甜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廖大姐。
这?话?一下子把廖大姐给问?得噎住了,她赶紧转移话?题:“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我们去听收音机。”
等万雪拿起话?筒,满怀希望地“喂”了一声,她以为是孙家宁,谁知道是万云给她来的电话?,语调一下子就降下去了:“哦,是阿云啊。”
万云一听她姐的语气就不对,笑着问?:“不是我,那?你以为是谁?”
万雪闷闷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还以为是你姐夫呢。”
万云没有忽略掉她姐姐语气中的失落和落寞,就问?她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万雪就把自己最近和孙家宁分开了,不适应的话?,挑挑拣拣说了两句,因为是在外头,也不好跟妹妹说太?多私隐的心?里话?,现在还是很?羞于表达自己感情的年代。
“不是说等姐夫站稳了脚跟,就把你和甜甜也带去市里吗?”万云不明白她姐是难受什么。
万雪苦笑:“哪有这?么简单?单位系统又不是我们家的后花园,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就把中间的难处简单说了一些。
其?实刚开始万云以为姐夫调到市里去,过一阵子,她姐也会跟着调动?,没想到中间竟还有这?么多门道。首先市里要有合适的岗位,万雪至少得符合其?中大部分的条件,她的初中学?历就直接卡住了,这?种岗位又不是没人要的,多的是人盯着,孙家宁得在中间跑门路,这?对刚到市里还未站稳脚跟、背景普通的他?来说,也是一件颇为有难度的事情。
而且市里不同县里,孙家宁能吃得开,到了市里,又是另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就算要发挥,他?也得多认识几个人,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以图后续。
就是在那?一刻,万云才想起,上回跟她姐讲电话?,忘记的事情是什么,就是问?姐夫调动?完成?后,她姐是什么打算,夫妻两个总不能长期异地分离。
“姐,其?实,在我看来,县小学?的这?个岗位对你来说也是鸡肋,成?天在那?里呆坐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什么进步,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不如你干脆放掉县里这?个岗位,跟姐夫到市里去团聚。刚开始肯定会难了点,可是后面可以慢慢想办法的呀。”万云还是第一回对她姐有这?种生?存和工作上的劝说,平时她是很?少给建议的,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建议对他?人来讲是否合适。
但是万云的这?个提议,遭到了万雪反对,其?实不要说万雪,就是孙家宁在这?一刻也是不同意的,对他?们来讲,不论?在县里还是市里,有一份国家兜底的工作,就是最体?面最合适的工作。
县里和市里不像广州,广州商业气氛浓郁,似乎什么样的工种都能在广州找到,人们做什么工作都不出奇。可是平水县和定安市是小地方,这?里的圈子很?小,又是人情社会,一发生?点儿什么事,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引起讨论?,故而泯灭于众人,藏在集体?背后,才是在这?些地方的生?存法则,孙家宁万雪夫妇不想和这?种主流对着干,他?们不愿意做出太?过个色和突出的行为。
开店做生?意,在定安市和平水县,在吃公家饭的人眼里,还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两个圈子之间互相融入不进去。即使孙家宁和万雪知道万云在广州已经有一个稳固的摊位,也有不错的收入,可广州是广州,老家是老家,两地情况不同,思维要转变过来,非得要经过经年累月和环境的熏陶才会有成?效,可目前来讲,县里和市里的人都没有这?种自觉,“吃公家饭”仍是他?们最优的选择。
听完了万雪的反驳,万云一下子无话?可说,挂了电话?后,她坐在房间的小沙发上,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自己和城哥第一回来广州的那?个新年,桂老师没空陪他?们,他?们两人自己拿着旅游手册出去漫无目的地瞎逛,因为第一次来大城市,走?路太?慢,东张西望的,总是被后面的人伸手推开:“唔该,借借,走?快一点。”
那?时候,周长城和万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慢”,这?种慢,是从县里带出来的,不是从他?们的身?体?里长出来的慢,但若是没有干扰的话?,这?种慢其?实是慢慢会侵蚀、影响他?们一生?的思维的。
也就是在广州待了这?么几年,万云直到最近,才慢慢明白,这?种“慢”是脑筋上的“懒惰”,是转不过弯来的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