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刺史大人离开,相思低声对身旁的周述道:“这位刺史大人好大的排面,你看那些假山群,看起来好像寻常湖石堆砌,但是你仔细看阳光照进去的缝隙,就能瞧见上面的蟠龙纹……”相思认为这一定都是取自被先帝下旨封禁的灵璧蟠龙窟,只是将雕有龙首的正面转向了背光处。如此行为,实属大逆不道。
“还有那上头的象牙和翡翠,成色都是最好的。”
周述随意却只是扫了一眼,语调平淡:“刺史大人附庸风雅,也无可厚非。”
厅中早已摆下酒宴,因着周述的身份,近日来往的官员纷纷举杯相敬。周述拱手谦辞几句,举杯一饮而尽。梁刺史笑得谦卑,亲自上前相陪:“薄酒小菜,不成敬意,驸马还请见谅。”说罢,便吩咐下人赶紧上菜。
一时间,席间香气四溢,蒸腾的热气萦绕在檀木屏风前,宫廷风味的菜肴一盘接一盘端上来。相思对这些世俗寒暄不感兴趣,反倒对桌上的菜式生出几分好奇。她执起汤匙,随意舀了一勺鹿舌羹,低头一看,碗中浮沉着些许白色的东西,她微微一怔,睫毛轻颤,手顿在半空,未再言语。
(26)朱门调·白骨谣(中)
(26)朱门调·白骨谣(中)
宴席上,丝竹绕梁,歌女轻摆腰肢,裙摆如流水般晃动,笑靥如花。周述斜倚在席间,执盏微抿,目光落在其中一两名歌女身上,笑得有些恣意。
相思见状,心中微微发涩,杏眼微敛,终究没忍住,指尖轻轻在周述手背上掐了一下,力道不重,却让他瞬间回神。
周述微侧头,看向她,目光带着点探究之意。正巧,那两名歌女忽然低咳了一声,不小心露出的脚踝上凸现出黑斑,刺史大人挥挥手,歌女赶紧被侍从带走。
周述忽然扭头对相思说:“难受吗?”
她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周述上下打量着,稍稍让她往身后坐了坐。
席间众人瞧在眼里,刺史大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驸马与公主新婚燕尔,竟还带着侍妾同行,看来是宠爱得紧。”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周述不怒反笑,一手搂过相思的肩膀,掌心在她细软的肩胛处摩挲,似是亲昵,却带着几分戏谑:“公主尊贵,驸马粗鄙,如何敢高攀?倒是墙角小花开得热闹,采几朵插瓶,权当解个闷儿。”
此言一出,众人皆哄然大笑。官员们一个个起哄,脸上的笑意十分谄媚。
相思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脸颊顿时染上一层薄红他这是在暗示她只是侍妾的身份?她攥了攥衣角,心底浮起几分闷气,偏过头去不看他。
周述却凑近她,唇畔几乎擦过她的耳廓,低声道:“演戏罢了。”
相思抬眸,惊讶地望着他,而他已经端起酒盏,与众人推杯换盏,笑语晏晏。如此,相思也就随着他的节奏,扮演着他身后不知名的受宠小妾。
不知不觉间,周述已经饮了不少,眼尾微微染上醉意,整个人懒懒倚着,半眯着眼,忽地哈哈一笑,拍着桌案道:“笔墨伺候。”
刺史大人赶紧吩咐人呈上笔墨,众人也纷纷附和,嘴上恭维着“驸马风流倜傥,必是文武双全”。周述左摇右晃地执起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且将金龟换浊酒,脱靴踏碎玉阶花”。
字迹龙飞凤舞,他抬手一扔,笔跌落案上,哈哈大笑。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纷纷拱手称赞,奉承之声此起彼伏,直至宴席散去。
夜色沉沉,府邸内烛火摇曳。
盛宁和苏禾一左一右搀扶着周述回了屋。相思忙前忙后,第一次见他醉得这般厉害,竟比平日里安分许多。她扶着他坐下,替他解开外袍,周述倒也乖觉,任她摆弄,甚至连醒酒汤也听话地喝了。盛宁和苏禾见状,便识趣地退下了。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竹影,投在地面上斑驳流转。
相思坐在床沿,凝视着周述微微红润的侧脸。今日的周述是她所没见过的,游刃有余,癫狂却又精明,浸染在官场中却可以利落抽身。
心念一动,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软软的,带着微微的温度。她低声问:“静言,你有喜欢的人吗?”
周述闭着眼,没回应。
相思想了想,又问:“那你喜欢公主吗?”
这一次,他的唇动了动,似乎低低地呢喃了什么,可声音极轻,相思听不真切。她微微俯身,凑近了些:“你喜欢公主吗?”
忽然,周述唇角勾起一丝笑,一手搂着她的腰肢戏谑说:“微臣喜欢肏公主的小嫩屄。”接下来又是一室温香软玉,不知今夕何夕。
次日,天色微亮,相思便醒了。她侧身看了看周述,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悠悠想着什么。相思撑起上半身,披了件外衫,云鬓散着叁两绺青丝垂在颈侧,思及昨日所见带着几分好奇问:“我记得你当时‘安民榜’写了叁条,可是后来张贴出去的安民榜却多了一条‘妄议疫情者斩’。这是怎么回事?是你改了吗?”
周述听见她的问题,却不答反问:“昨夜吃得可好?”
相思怔了怔,点点头。
“比宫里的膳食如何?我瞧着你对那碗鹿舌羹格外喜欢。”
相思回想片刻,微微颔首,目光复杂地看着周述:“那道菜里有一样东西,是腌制的金鼎白梅,我在宫里喝过。”
“白梅?”周述挑了挑眉。
“嗯,必须要用冰鉴保鲜,否则便没了那股清冽鲜美的味道。”相思慢慢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怀念,“这白梅,只有帝都皇庄才有。叁哥最爱吃,我们小时候还一块儿去摘过呢。没想到,在这邕州居然也能尝到。”
帐顶悬着的鎏金熏球正滴溜溜转,在周述瞳仁里投下细碎的金。他伸手截住那晃动的影子,冷笑道:“这么说,从京城送到邕州,快马加鞭至少要二十日。可若真如他们所说,道路阻塞、物资难运,这白梅又怎会准时送到?”他顿了顿,阴狠地开口:“也就是说,有人早就知道会有灾情。”
相思蓦地睁大眼睛,讶然道:“那……岂不是早有贪官从中作梗?只等着我们来了好吃好喝招待我们堵上我们的嘴?”她虽不懂朝政,但是也算耳濡目染,对那些贪官污吏最是厌恶。
周述笑了笑,语气平静:“今日再去其他地方走走。你乔装一下,让苏禾给你送身衣裳来。”
相思听得兴致盎然,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待换好装束后,她又被周述逼着喝了一大碗草药,这才与周述悄悄从宅邸后门离开,不惊动任何人。两人衣着低调,相思俨然一个小书童装扮,彼此乔装成苏禾与盛宁的模样,一路行至城外。
“我们要去哪里?”相思低声问道。
“僚人聚居的地方。”周述沉声道。
他们雇了一辆普通马车,不紧不慢地出了城。起初还能瞧见几名衣着整洁的百姓来往,再往前走,便见道路两旁设了重兵把守,森严戒备,外人不得入内。
周述翻手取出一锭金子,走上前,神色谦卑地笑道:“小人是给大人们猎皮子的,若大人肯行个方便,回头定会挑上好的皮毛孝敬。”
守门的军士原本面无表情,见到金子,神色微微松动。
周述又压低声音,拉着相思向前一步,笑道:“这位是我兄弟,知晓药理,最擅采摘石斛。大人若是想补身子,这东西可是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