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军士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意动,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接过金子,大手一挥:“马车留下,人进去。”
另一人阴恻恻地笑,如同生了锈的刀,刮得人耳膜生疼:“戴好面纱,少说废话。城外可不是好地界,进去的人,有去无回的,可不在少数。”
相思闻言,心头一紧,却仍然强自镇定,低垂着眸光,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口。周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莫怕,随即大步走入关卡之内。
大约走了数里,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原本只是荒凉,但此刻,天地间仿佛被死气笼罩。
一眼望去,便见饿殍遍野,白骨森森,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气息。破败的茅屋东倒西歪,偶尔有饥民踉跄而行,眼窝深陷,形同枯槁,凄惨地哭声飘荡在风里,如鬼泣幽咽,令人毛骨悚然。
相思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周述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肩,沉声道:“别怕,有我在。”
相思的指尖发凉,攥紧了他的衣袖,声音都有些颤抖:“这、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周述的眼底透着一抹冷意,淡淡道:“这是泄洪渠的下游。你瞧见了,城中繁华似锦,热热闹闹,刺史大人还有闲情雅致饮鹿舌羹,而城外恐怕已经开始吃人肉了。”
相思的心猛地一沉,惊恐地看着他,呼吸都有些不顺畅。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可怖的画面,喉咙一阵发紧,脚步竟不敢再往前。
周述察觉到她的迟疑,回头看她一眼,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而坚定:“相信我,没事的。”
相思咬了咬牙,强忍住心中的不安,随他一同前行。然而,沿途所见之景,更是让她毛骨悚然。
一位衣衫褴褛的孕妇抱着婴儿,瘦得皮包骨头,靠在一棵枯树下有气无力地哭泣着,眼里满是绝望。她的怀中,襁褓里的婴儿已经没了声息,然而她却浑然未觉,依旧轻轻地拍着,似乎想将他唤醒。
相思驻足,心中难受极了,连忙伸手去解腰间的包袱,想要取些点心送过去。
不料,周述猛地拉住她的手,语气低沉而冷冽:“别。”
相思怔住,抬头看向他:“可是她……”
周述摇了摇头,目光深沉:“此举只会引来更多饥民,你帮得了一个,帮不了所有人。”
相思犹豫不决,一步叁回头,终是被周述强硬地拽走。
两人继续往前,忽然,周述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向不远处的河流。河畔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早已腐烂发黑,死去多时,周围苍蝇成群,令人作呕。
相思脸色煞白,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一眼,为头翻江倒海,几乎就要吐出来。
而周述却缓步走近,丝毫不为所动,蹲下身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筒,舀起一瓢河水,目光微微沉凝,将其小心翼翼地封好。
相思强忍着胃里的不适,低声问道:“这水……有毒吗?”
周述的目光落在竹筒中漾开的浑浊水波上,淡淡道:“待会儿去问问。”
再往前行,泄洪渠的下游已过,便是南象郡的地界。这里多是僚人聚居之处,与汉人素有隔阂。刚踏入村口,便有人注意到他们。几个身着粗布短衫的年轻僚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人眉头紧锁,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大声质问:“你们是谁?”
(27)朱门调·白骨谣(下)
周述拱手作揖,语调温润而不失分寸:“我与兄弟路过此地,欲拜会旧友,未料误入此处,叨扰几位了。”
僚人的脸色如同浸了山岚般阴沉,年长者的银耳坠在颈侧晃荡,晃出几分森然:“这地方都是我们僚人所居,哪里来的你们汉人亲友?速速远离的好,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周述微微皱眉,面色苍白得恰到好处,伸手扶住腰侧,声音低缓了几分:“实不相瞒,我身子本就不大舒泰,如今又受了瘴气困扰,实在有心无力。不知附近可有巫医馆?愿出些银两,求一剂方子。”
那几个僚人对视了一眼,年轻些的那位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们:“有是有,你真有银子?”
周述二话不说,从怀中摸出一小袋碎银,递了过去。那僚人掂量了掂量,似乎还算满意,与同伴低声嘀咕几句,点了点头:“跟我们来吧。”
两人被带着在密林间七绕八绕,脚下是柔软的泥土,偶尔还有暗流渗出的水泽,踩下去发出轻微的“噗嗤”声。终于,一座小小的吊脚楼出现在视野之中,檐角垂着晒干的紫苏,廊下悬着风鸡腊肉,药香与烟火气在暮色里厮缠得难解难分。
一个须发斑白的僚族老人坐在木屋前,手里摆弄着一捆新采的药材。两个年轻人凑上前去,用当地语言交谈了几句,老人抬头望了周述一眼,神情带着几分探究,最终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改用汉话道:“罢了罢了,救人一命总是好事,我看看吧。”
周述让相思先坐下,自己顺势拿起一旁竹筒中的水,皱着脸道:“方才着实渴得狠了,便随兄弟寻了些水喝。可喝过后,浑身浮肿,骨节酸痛,先生可知缘由?”
老人闻言,神色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缓缓道:“公子不是本地人?”
周述含笑点头,神态谦逊:“路过此地,探望亲友,顺道游山玩水。”
老人轻轻叹息,伸手擦了擦掌心的药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可知,这水里头是什么东西?”
周述眸色一深,随即摇了摇头,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门口忽然响起一道年轻而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这里面,可都是赈灾的米浆。”
顺着声音看去,一个僚族少年倚在门框上,神色散漫,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却藏着一抹冷意。他语调悠然,缓缓道来:“汉人总爱附庸风雅,那些赈灾的新米,被人用石灰水浸泡漂白,再层层加工,制成你们最喜欢的云水笺。”
周述眸色微沉,与相思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声音仍旧平稳,但听不出情绪:“可这米浆,又怎会流入河道?”
少年嗤笑了一声,缓缓走进几步,眼底的冷意更甚:“那些原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灾民,见河中浮着米浆,哪还有力气思考?他们以为捡到了救命稻草,哪知这些浆料早已发霉变质,吃下去,只是死得更快罢了。”
周述与相思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僚族少年,竟是白日里卖蟹子的那人。少年似雨后新竹般挺直,唇角扬起似山涧新抽的嫩竹,视线却径直落在相思身上,朗声打趣道:“月神娘娘,又见面了。”
相思怔了一瞬,芙蓉面上洇开胭脂色,微微侧身,悄然退到周述身旁,手指轻轻绞着衣角,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今日男装在身,可不知怎的,被他唤了这声“月神娘娘”,竟生出几分局促来。
少年见她羞窘,亦不恼,随手拖过一张木凳,大咧咧地落座,双肘搭在膝上,目光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眸色明亮如初生的星子。老人皱眉,抬手用本地语言低斥了一声,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垂眸不语,然而嘴角仍带着几分笑意。
周述从老人手中接过药方,拱手作揖,连连道谢。
少年见状,也不再逗弄相思,起身道:“我送你们出去吧。”行至寨门,少年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饼子,随手抛了过来,朗声道:“接着!”
相思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她低头一看,那饼子不过巴掌大小,色泽金黄,隐隐透着淡淡的果香气息。
少年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叫岩弩,这是我们自己做的香饼,里头都是水果,你尝尝喜欢吗?若是喜欢,我经常给你做。”
相思略显局促,手心捏了捏饼子,不知该不该收。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周述,见他微微点头,便这才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香饼松软,带着蔬果的清甜气息,爽口而不腻,竟比寻常糕点别有一番滋味。
岩弩见她吃了,似是十分满意,随即又看向周述,眼神犀利了几分,忽然问道:“你是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