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在上,她又听见了什么离谱的胡话?
可下一秒,她隐约又理解了什么,咬住贝齿,没有吭声。
“世上活路难寻,可要死还不容易,百八十种找死的法子,我们为什么要按她的选?”
豫怀稷揩去她鼻头沾的雪,眸色深冷:“不妨甩掉她,我们赌把大的。”
言毕,他与宋瑙耳语片刻,宽大的纸伞罩住二人,话音湮没在暴雪中。
既然条条险路,与其去踩阿宿扎下的陷阱,他想去赌一条胜算大的。
半炷香后,他跨上玉兰白龙驹,独自穿过风雪,向黑夜中的皇宫奔去。
宫中的地牢灯火如豆,百来步见方的阴湿地下,墙壁洇出密布的水珠,潮气甚重。
豫怀谨身穿赤褐色龙纹便服,立在几排刑具前,指尖自一端缓缓掠向另一端。他没有立时选定,只是犯难似的回头:“朕极少亲自动手,对它们的用处不大熟悉,你可有什么喜好?”他顺手举起一件,“烙铁?”
见女子死盯着自己,没有说话,他便原地放下,又捡起一样:“还是小钝刀?”
他轻言慢语的,而火烛下的双眼阴气逼人,地牢密闭暗湿,他已在这里耗去近两个时辰。
而他的对面,是伤痕纵横的阿宿,地上躺着两截抽断的银鞭,她四肢由玄铁链条捆绑住,浑身似泡在血泊中。可她的一身硬骨并没被打散,在豫怀谨遣走施刑的侍卫,取掉她口中白布时,她猛地一口血水,糅杂着日久难消的恨,啐了他一身。
从这刻起,两个彼此对抗忌惮,却又未曾直面过的人,才是真正碰上了。
阿宿没去隐瞒自己的来历,她不停歇地咒骂,一些较浅的伤口凝成血痂,伤得较深的口子依旧在向外冒血,但她仿佛不知痛一样,提着气历数豫怀谨犯过的恶行。
可当豫怀谨问到她其余党羽的名字与行踪,她古怪地笑一笑,再也不发声了。
“你说得不错,朕不是什么好人,远嫁胞妹,气垮亲娘。”豫怀谨最终提起一柄铁刷子,眼底森冷,“要知道,在对付女人上,朕一样下得去手。”
“难怪你爹不亲娘不爱。”阿宿又吐掉口血水,讥笑道,“若非你三哥去到前线,常年不在帝都,今日哪还有你什么事?”她语气恶狠狠,额头的伤口裂开了,一滴血落进眼眶,她问,“你啊,你怎么不去死?”
豫怀谨顿住步子,他咳嗽几下,忽然笑起来:“皇兄的确样样拔尖,是先皇寄予厚望的皇子,江山交给他,必能成大昭百年盛世。”
阿宿一愣,透过眼仁中洇开的血珠,她看出去的豫怀谨模糊不清,但仍然可以察觉到,他在说起他皇兄时,如同是长在普通人家的两兄弟,流露出对兄长异常的信服与钦慕。
她尚未分辨出他是真情或假意,顺着浓烈的血气,空中飘来一句问话:“你与莫绮月打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吧?”豫怀谨突然问她,“她死的时候,你没考虑过跟她一起去吗?”
忽闻此名,阿宿的怒火轰地烧起来。
她咬牙:“不,我有非杀不可的人。”
“一样。”豫怀谨平静地接口,面上无风也无浪,“朕也有一定要保全的人。”
阿宿稍微反应一下,才听明白,他是在回答自己的后一个问题。
你怎么不去死?
朕也有一定要保全的人。
他有要保全的人,他还不能死。
半晌,阿宿眼光蔑视:“哦,就是你那违逆人伦的亲……”
她话没讲完,一道掌风刮过,生生将她的脸扇向一侧,烛芯上的火苗剧烈摇摆,她眼冒金星,面颊登时肿起三分。
“怎么不长记性,忘记莫氏是因何灭门的了吗?”
豫怀谨身形微晃,人已闪至,他踩在一摊黏腻的血上,嗓子似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阿宿喘口粗气,挨下这一巴掌,一些细小的伤口再度绷开。她舔掉嘴角溢出的血,依旧不怕死地挑衅:“怎么敢做不敢当了,去把你的侍卫叫回来,让他们也听一听,他们忠心侍奉的君王都干过些什么天打雷劈的丑事。”
豫怀谨任她谩骂,他扬起手,缓缓卡上女子脖颈,淡漠发问:“谁说她是朕的妹妹?”
阿宿微怔,以为他死不肯认,但她把头偏回来,豫怀谨幽暗的面容中满是坦然。
大约根本没打算放她活命,便不怕她听去多少,豫怀谨五指逐一收拢,陷进她嶙峋的颈骨里,同时又一反问:“谁说,她是先帝的亲生女?”
阿宿张开嘴,可她发不出一个字,在越发稀薄的氧气里,她不住回放着那句话。
谁说,她是先帝的亲生女?
在她差一点断气前,陆万才过来传报,虔亲王有急事求见,已在宫门外等候。
豫怀谨这才松开手。
他吩咐陆万才烫几壶酒,再准备个羊肉锅子,安排王爷去偏殿等他一会儿。
阿宿霍然恢复呼吸,大口腥浊的空气灌来,她无力地跌伏在地上。
豫怀谨不再管她,大步走出地牢。他一身血锈腥膻,有碍观瞻,需整理一下方好见人。
宫中的年节到他这一代,因无妃无嫔的,一向比之前几任帝王要冷清许多,而今年尤盛。他以伤怀九公主北上和亲,太后病体不愈,朝中事端频发为由,取消了除夕的宫宴。
冬夜风啸雪涌,陆万才为他撑伞,他一路急咳不止,时而用帕子摁一摁唇。
在通往御清池的近道上,豫怀谨行到一处,突然收停脚步,主道左边的宫墙有大片焦黑,多年未有修缮,保留下它原本的面貌。
陆万才稍有疑惑:“皇上?”
豫怀谨抬一抬手,做出停止的手势。他接过陆万才的伞,向宫院侧墙的灌木丛走去。这一面本没开凿小径,夏季草木茂盛,已长到及腰高度,或许是宫人曾在墙边修理过植被,隐隐踩出条细长的小土路,笔直通到西边墙根。
他驾轻就熟地走到尽头,在那手指粗的墙缝外立定,风穿过破败的缝隙,打在他血迹斑驳的衣襟上。但他一点不觉着冷,执伞半蹲,摸一摸角落冻结坚硬的雪泥。
便是在这儿,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尚年幼的徐尚若。
无人知晓他们如何会认识,就像从没人在意过,他被二皇子夺去的湖笔是怎样找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