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凉茶下肚,没有任何铺垫的,宋晏林忽然张口,眸中似有一层灰蒙雾气。
“她三岁入府,五岁练剑,六岁可斩杀恶犬。没外出任务时,她则是莫绮月的贴身婢女。”
屋中陷进短时间的沉寂,暖风绕梁几圈,豫怀稷才嘲讽似的夸他:“能从三岁说起,宋世子的确细致入微,再配上这张脸皮,怪不得这么讨姑娘家喜欢。”
基于宋瑙跟他从小青梅竹马,若换作以往,身为人间老陈醋坛子,豫怀稷一定会紧接着对他进行挖苦打击,而以宋晏林的妖风骚浪,当也不落下风。但眼前的事态限制了二人的发挥,豫怀稷只沉沉问他:“我若没记错,莫恒是在修史之时,杜撰诋毁先帝,公然亲异族,讽前朝,犯下大不敬,才依律例诛他三族?”
宋晏林听得轻笑出声,他解下酒囊,往空杯里倒满酒。
他举杯晃一晃:“王爷或许不知,莫恒跟徐恪守是同乡人,曾比邻而居,又是同届科举出来的。”酒香甘洌,他举到唇下,“徐恪守生性油滑,而莫恒为人迂腐,他们理念差得太远,一直不对付。”
他冷笑摇头:“两人暗斗了一辈子,莫恒比谁都清楚,徐恪守只有一个女儿。”
联系起阿宿的身份,宋瑙脑筋一转,明白了什么:“阿宿是他派出去调查的?”
宋晏林点一点头,之后的一些,也是他抛去脸皮,断断续续在阿宿那儿套来的。
莫恒为她伪造册籍,一路打通关系,送入宫廷当侍女。阿宿的功夫在男子当中都不算差,小皇帝机警,她虽没能近身服侍皇后,但昼出夜伏三个月,倒叫她发现点怪事。
她逐渐掌握到,皇后经常半夜三更的,独身一人往冷宫里去。
终有一日,她提前藏在梁上,听见皇后伏在先帝的姝贵妃床头,笑着喊其娘亲。
没有什么犯上作乱,真正给莫家招灾的,正是这一声娘亲。
“皇上够狠,怕事情败露,干脆把莫家一窝端了。”宋晏林一口饮尽杯中酒,“可拔出萝卜带出泥,而阿宿就是那底下盘根难剔的泥。”
他本以为,他这一说完,豫怀稷会震怒,拒绝听信,抑或把自己赶出府去。
但豫怀稷并没有,相反,他连初时的杀意都见不到了,眼底黑黝黝的,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宋晏林再去瞧宋瑙,见她头埋得很低,也窥不到神情,以至于他无从判断,他们对帝后两人之事是持什么样的态度。
他低一低眼,又倾斜酒囊,倒了半杯酒。
今日的水沉香隐约烧出丝缕的苦味,良久过后,宋瑙方启唇,似吸进满口的苦气。她抬手压住酸胀直跳的眼窝:“那你呢,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她?哦,你说阿宿啊。”可能酒喝得过急过快,宋晏林面颊有点烧红,眼里带点不大清醒的微醺,“我早期同莫绮月有婚约,哪知我花名在外,一路从洛河传到帝都。莫大小姐不放心我,叫阿宿来探一探我老底,这便认识了。”
他哼笑:“你看,我这一天天的,到底还是吃了长相出挑的亏。”
可宋瑙笑不出来,冷着眸看他,暗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骚?骚死自己算了。
“瑟瑟,大胆点,骂出声,”忽然,宋晏林懒懒道,“掖在心里算什么?”
宋瑙还是没说话,她可以看出,宋晏林自进了这屋起,就自行扣上一副铁面罩,他强装镇静,虚假地说笑,努力做出平时的样子。
须臾,宋晏林坐直身子:“我知道,你现在还能忍。”
他望着宋瑙,眼光复杂,有内疚,也有脱力后的钝痛:“但我后面的话,你怕就不能了。”
宋瑙皱紧眉心,看见他的伪装在逐步崩塌。
“王爷,阿宿一直想获取你的助力,我担心她落到皇上手里,会把你拖下水。”
豫怀稷仍端着一张死人脸,全然有种戏台交给你,我静静听你唱的旁观之态。反倒是宋瑙,一听气炸了,跳起来喊:“王爷跟她一点干系都没有!”
眼下她心中只有一个词,是白日里豫怀稷教她的:放狗屁。
“王爷做没做,跟她是否有牵扯,又知道多少当年的内情,这都不重要。”宋晏林闭一闭深凹的双眼,“重要的是,阿宿怎么说,皇上又会不会相信她。”
他的意思很清楚,除非赶在皇上审问之前救下阿宿,否则阿宿会乱说些什么,谁也预料不到。但在宫中劫人,即使是豫怀稷,也并非轻而易举的,就算侥幸成功,可如此一来倒真给人落下把柄,再也择不干净了。
宋瑙气得说不出话,倏忽之间,她听到近侧响起啪啪几声,只见豫怀稷举起双手,似笑非笑地连拍数下。
但他没有表态,鼓完掌,他起身向外走去。
宋晏林救人心切,也站起身来,想去讨个明白答复,但手刚一抬起,便有股劲风横扫而来,将他打回原位,再仰头时,房门敞开着,豫怀稷已走入疾风飞雪中。
宋瑙走得没那么快,在宋晏林身前立定,失去门板的遮拦,飞雪争相无序地涌过来,她的嗓音也随之揉进呼啸的寒风里:“不论你跟阿宿怎样结交的,你跟她一道……”她满目失望,“国公府百余口人的性命,你都不要了是吗?”
宋晏林苦笑不语,若真能不管不顾了,他也不必日日如油煎火烹,惶惶不可终日。
宋瑙走出几步远,相隔几重雪雾,她眺望到拐弯的檐廊死角上,豫怀稷的身形挺拔,他右手执伞,静默地等在凛冽雪光里。
宋瑙站到他身前,垂下头,吸着鼻子道:“我当你先回房去了。”
“不敢。”豫怀稷转动腕子,伞面倾斜向她,“上回忘记等夫人,不是被当场一顿收拾,这再来一次,怕夫人一口气把我府邸哭塌了。”
他依旧老样子,会适时地说些软语来调节败坏的气氛。
但宋瑙明显听不进去,她可怜慌张地拽住男人袖口:“现在怎么办呀,那个讨人厌的,是救她不救?”
豫怀稷揽过她的肩头,撑伞而行,淡淡问:“她能躲过这么多次紧密的追捕,怎的偏在皇上分出精力忙年关祭祀时被抓了?”
宋瑙略一思索:“是温萸的话起作用了。”眼光忽闪,定声道,“她急了。”
这本也是他们挑动的,但仍然低估了她,为拖他们落水,可以狗急跳墙到这一步。
豫怀稷踏出门廊,一脚踩在雪地上,留下极浅的痕迹。
“急能生乱,没什么不好的。”他口气冷然,“由她这么犄角旮旯里躲藏,倒不如把她诈出来。”
宋瑙愁眉锁眼:“可,两条都是死路,如何选?”
豫怀稷捏一捏她肩膀,示意她仔细看地,然后道:“既然她给的全是死胡同,左面上刀山,右面下火海。”他停一下,“那我何不干脆往前走,找个悬崖跳一跳?”
宋瑙张口结舌,一时僵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