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李译不信,所以李译的人生属于自己。

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腿被锁住了。也是,今天,李译要来。

从前只要我睡在在三楼,张生的领域,就不用带着脚镣走动。他真的自大,有信心我再也跑不掉。我也明白他的信心来自哪里。这些年,我尝试逃跑的次数已无法细数,自以为几近成功的尝试,也被张明生残忍地中断。那些回忆痛苦而难堪,我一般不喜欢回想。

我按响了手边的铃,张明生在书房应该也会听到。

他曾跟别人说,我太太只要一按下铃,我一定会立马赶到他身边。我听了只觉得好笑,他把自己说得像我的仆人,实际上呢,只是我无所倚仗,只能求他找他。或许我还要谢谢他为我安一个铃来照顾我的自尊,这样我就不会每天都要多次出声请求。

张明生不紧不慢地赶来,他并不看我,而是先打开了衣柜。我有时候会想,是否张明生童年缺失得太厉害,长大了才会爱玩游戏机、爱买衣服装饰太太和儿女。可可的衣服已经多到放不下,张小元则是连赛车服都定做了一套,两个孩子正是飞速长大的年纪,若是穷人家,恨不得给他们俩套个大麻袋穿,等到个子定下来后再买衣裳。我的衣裳倒还好,张家声名在外,张明生的人设又立得完美无缺,我们俩的装束自然要保持简约体面。

张明生挑出一套衣裳,拎着衣架,慢悠悠转向我,说:“记不记得那个宋倚星。”

“谁?”我坐着看他,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名字砸头上,难免一头雾水。

“你不记得人家,人家却送了好几套衣裳来”

“不可能,我怎么不知道?”我紧张起来,生怕张明生又趁机找到什么把柄。

“因为他派人送到我的办公室了,”张明生十分欠揍的笑着。

我的心登时落地。我还是不知道这个宋倚星是谁,但从张明生的话里可以得知,他还算有边界感。如果一个人有边界感,那他总会少去很多麻烦,尤其是在遇到张明生这样的人的时候。不过,张明生在外面装得光风霁月,也亏得这个姓宋的能看出来。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我住在张家这些年,深入简出,生活范围狭小得可怜。张明生的控制欲就像地板下的磁石,引着我只在几幢公寓别墅中活动,偶尔出一次门也要全副武装,三四个保镖将我们围在中间。只有去一些人少的地方,张明生才减少人手,只让阿海随行。

张明生却不承认这一切是因为他的变态。我曾听过他跟阿海讲:将自己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人在暗中盯着你。

我听完后愈发想要冷笑。

我看还是要多提醒阿海一句著名的箴言: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我洗漱过后,在张明生的帮助下匆匆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踏入平底的皮鞋。

门铃响起,缓缓地传遍房屋每个角落。

八点整,李译非常准时。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大概有,半个小时?”张明生说话时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他按开卧室内的大屏幕,熟悉的监控视角再次投影。

李译在按门铃,他一个人来的。阿海去开门,李译出示证件,两人交谈,阿海引着李译往里面走。

离我越来越近,也离门越来越远。

张明生突然笑了,他说:“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每次都要介绍自己是督察,督察又怎么样,就连警司,我也未必看得上。”

我没接话,只静静看着他。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恍然大悟般转头过来,他说:“sorry啊于sir,忘记了,你甚至没机会做到督察,所以,你嫉妒吗?”

一根刺在我心底,忽然被风吹动。痛得很短暂,大概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理想早已破灭的感觉。我看着他的笑容,心中越发静谧。张明生今天失态了,他隐藏多年的癫狂又暴露出来了一角。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张明生收敛了表情,他慢腾腾地问:“老婆,我答应过你很多事,你问我哪一件?”

“你说,只要我不再试着自杀,你就永远不会动李译一根汗毛,”我边一字一顿地阐述,一边执着地、坚定地追随着张明生的瞳孔,直直地望过去。

张明生咧开了一点嘴角,挑衅一般地,他说:“于sir,说实话,你现在也不舍得死了吧。”

他骤然走近,轻轻扼住我的喉咙,逼得我仰头看他,他沉声说:“还有于sir,你似乎记错了,我的原话是,假如你再想着死,不只是李译,我还会让你的老师师妹、你的孩子,让所有你在乎的人、事,甚至动物,我会把他们都杀了。”

说完,他松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只有屏幕里柳妈热情的招待客人的声音。她已经问到李译是否结婚。

大概两分钟过去,张明生眼中浮动的疯狂终于平息了下去。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了老婆,别再瞪了,眼睛都瞪红了,我们该下楼了,李督察很忙,我们不该让他等太久,对吗?”

我究竟是谁呢?

我真的是张明生的太太吗?

外界总在猜测我的身世。他们想知道我从哪儿来,父母是谁,家住何方。张明生不想露出太多破绽,就给我安了一个姑母夫家的远房侄女的身份,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余怀青。可他也曾坐在地下室的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翻开一个黑色封面的文件夹。

我跪坐在角落,奄奄一息,听到他念:“于抚潮,二十六岁,高级警长,未婚,在连南巷14号珍爱福利院长大,社会关系简单。”

读到这儿,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什么,我只知道张明生在调查我,却不知道他调查了何种程度。我自小就被家里抛弃,福利院的孩子来了又走,老师和看护也任职最多不过五年,就下来的反而占少数。陌生的面孔变得熟悉,熟悉后又随着分别而陌生,就好像所有鸽子都要飞向云的怀抱,只有我,长久地停留在鸽笼的阴影里。张明生就好像一把锋利决绝地刀,在我人生的底层不停地刮蹭,似乎想刮下来什么会使我痛苦的经脉和血肉。

但我这个人,一出生就是一无所有的。素未谋面的父母将我放在福利院廊下,简单到像丢一只小狗或者小猫他们甚至没有给我取名字。我的襁褓里塞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于一二,十二月十二月出生。

多简单的名字啊。院长将那个破旧的纸条交到十八岁的我手里时,我看着那行淡蓝色的圆珠笔字迹,几乎要苦笑出声。或许在医院就取了名字吧,是用了护士站统一配备的那种圆珠笔吗?既然要抛弃我,又何必把姓扔在我身上呢。我猜测着,回想着,仿佛真的经历过一样。我躺在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怀抱,耳边嘈杂的人声渐渐变成雨夹雪的嘀嗒声,忽然,温暖没有了,我的背隔着薄薄的毯子,贴上冰凉的青砖,过了多久,多久才足够天亮起来,我的手指和脚趾都冻僵了,眼前的光亮也越来越灿烂苍白。我本该在那时离开这个世界,直到为了寄送文件而早早起床的老院长打开了福利院青灰色的大门。我在人间的第一年,第一个十二月,青灰色,寒冷而孤单。

这些记忆藏在我的灵魂深处,就算张明生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将它们偷走。我忽然安下心来,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谁知张明生并没有继续朗读我的名字,他那天身穿高级定制暗灰格黑西装,脚踩锃光瓦亮的皮鞋,整洁而疏远,像都市里潜行的、最像人的怪物。他款款地坐在那里,轻轻地翻过一页纸,像是忽然看到了什么有意思东西,他眼中亮光浮过,口中慢悠悠地吐出了那两个字:

“李译。”

我愣了一下,刹那间,李译的笑容在我匆匆脑海中闪过,下一秒,我的声音就先过我的思维,钻出我的喉咙,如一场海啸般,冲出我的唇齿,那是一声癫狂的怒吼,我剧烈挣扎起来,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两个黑衣男人霎时从角落里钻出来,将我牢牢按在地上。那是军用警用擒拿术的标准姿势,我自己也会,也用这个方法制服过坏人,可是此时,我却被他们反剪双臂,一晃动身体,胳膊就会传来马上要被折断的疼痛。我的大脑被红色的警戒感填满了,它们逼迫着我大喊,愤怒地嘶吼,整个暗室充满着我的声音。

张明生并不在乎我的动向,他只是抬头看了看我,似乎饶有兴致,他低下头,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母亲53岁,是高中教师,妹妹今年十七岁,啊,马上也要长大成人了。”

后来,他读出了许多人的信息,我的老师,我的师母,我那个给金鱼起名字的师妹,孤儿院老院长,我手下的组员。一切,我长大以后,拥有的一切。

当他念到“江小秋”时,我彻底崩溃了。

那是个今年刚从警校毕业的实习生。面庞稚嫩,说话生涩,看起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我知道,她很努力,也很优秀。女警想走刑侦这条路,总是会被眼高于顶的自大狂欺负,我看不惯,帮过她一些小忙,她就从家里拿了婆婆煮的茶叶蛋送给我。

如坠深渊,我浑身脱力,只觉得自己一生都被张明生捉入手心。怎么会这样,老天,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渐渐喃喃出声,低着头,我低声问:“你到底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