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张明生没有听清楚,他挥了挥手,压着我的力量就都消失了,他走近,将我捞起来,捏着我的后颈,凑近看我。咫尺之遥,他终于满意了这个距离,开口道:“于sir,你刚刚说什么?”

我咬牙切齿到能感到自己的颤抖,或因为愤怒,或因为恐惧,种种情绪交替绞尽,化作一根名为绝望的绳,勒上了我的脖子。我肿痛的喉咙现下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死死地盯着他那双异常平静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杀了你,如果他们有事,我一定会杀了你。”

“阿sir,你是警察,喊打喊杀不好吧,当心我一封信寄到警署投诉你,”我的威胁对他而已只是手臂上的蚂蚁,他漫不经心地回应,目光扫视着我的面孔,他抬起手,我以为他要打我,即使每一块骨头都在发疼,我还是硬撑着没有躲开,我的身体像一个即将散开的木架,几经摇撼,已无法坚持太久。

谁知他并没有动手,他垂下手指,碰了碰我眉尾的伤疤。他的皮肤冰凉,引得我打了个激灵。

我又一次崩溃了,一次比一次重复着,我喊:“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张明生并不动容,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我筋疲力尽,再张嘴时,发现自己失声了。后来修养了很久,也没办法完全恢复。我的声音已经改变,这倒是正好契合了张明生的计划。

他看着说不出话的、满脸泪痕的我,忽然笑了,他说:“于sir,何必明知故问,我最想要的已经在这里了。”

他凑得好近,近到我已经看不清他的五官。眉眼模糊,声音却清楚。

张明生说:“于sir,我最想要的,就是你啊。”

起初,我只觉得张明生在开玩笑。我和他素未平生,加上他抓走我那次,我们见面也不超过五次。我是个男人,张明生也并不知道我身体的秘密,他为什么要我呢。我从未对不起他,就算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只要一枪了结我就好,何必闹这一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最终在心中给给张明生安了一个“变态”的名号。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逃跑,那次出奇的顺利,我放倒了一个保镖,另一个黑衣男子竟然没追我,而是反过去查看同伴的情况。我得以逃脱。那幢房子是张明生名下最小也最偏僻的一套,没什么人,更不要说什么安保系统。我一路逃窜,在无人的街道上逃窜,我身无分文,还好张明生并没有搜走我的证件,他只是拿走了我的配枪。我哑着嗓子拦了半天车,终于有司机肯载我。他也是后来警署记录在案的,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我太累了,只想跑回家睡一觉,并未深思是否有人发现我的失踪。好多年过去我才从阿海那里知道,我失踪的那几天,港岛无人报警。可惜当时的我无心分析其中的疑点,反锁了三道门后,我终于安心地躺下,闭上眼睛,安慰自己过去几天发生的只是噩梦。

等我醒来时,周围已是一片火海,满眼都是刺眼的橙色,熊熊烈焰尽情燃烧着,灼尽我这这些年的一切生活痕迹,我的脚好痛,像踩在烧烫的煤炭上一样痛。张明生戴着面罩破门而入,他一身黑色,像死神,却比死神很更残忍。我和他撕打,撞到了柜子,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屋里很呛,温度也渐渐升高,我体力已到了极限,天旋地转,一股钝钝的闷痛从身后传来,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醒来已是许多天后。

张明生守在床前,递给我一个宽大精美的红绒盒,似乎是装项链的。他说:“于sir,送你的礼物,以犒劳你这些天的艰辛。”

我当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我无法出声,只用手拍开了那个盒子。

张明生的目光随着盒子跑到一旁,他愣了一下,又看回我。

稍后,他会说出改变我一生的那句话。或许我的一生早就开始改变,但他的那句请求,为我今后十年都定下了基调。他不是在请求我,他只是突然兴起,然后将自己的想法用问句说出来。那是个通知,不容置喙的通知。

病房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灯光亮到刺眼。人一进医院就不再像人,而像是砧板上鱼肉。天花板白如新雪,我出不了声,只能看着、听着张明生说出那句话。

他笑着说:“于sir,嫁给我吧。”

我大脑瞬时宕机。病床前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主持人说,警方和法医已经证实,因火灾死于自己家中的那名警察,确实是意外死亡,而不是因为传闻中的那个连环杀手没有他杀痕迹,葬礼会在三天后举行,也希望市民在为他惋惜的同时,减少惊慌和恐惧。

电视屏幕上,甚至有打了马赛克的、我的私人生活照片。

于抚潮死了。

他的葬礼会在三天后举行,那时,会有许多人来参加。

张明生也随着我的眼神看向屏幕,极有耐心地等到主持人开启下一个话题后,他转过头,看着我,笑眯眯地说:“于sir,看来你没得选了。”

“再相遇 为何情仇互报”

没有婚礼,没有证件,我来到如今居住的别墅那天,张明生送给我了一枚戒指。他边把戒指往我手指上套,边说,有时候:“也应该适当地俗气一点。”

我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颗豆大的翡翠,心想,有钱人的适当俗气,我实在无福消受。

电梯里,张明生站在我的身后,他的脸在对面的玻璃门上若隐若现,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我虽然仍未习惯这种被监视的生活,但也已经没有精力去对抗,长久而漫长的折磨耗损了我,我坐在轮椅上,想着即将见面的李译,浑身发虚,心跳咚咚作响。张明生刚刚当着我的面把枪揣进了口袋,假如我轻举妄动,客厅沙发一定会染上一个人的血。

张明生很少说自己会做什么,但只要说过,他就一定会做到。

下到一楼,叮咚一声,门打开了,张小元穿着天蓝色的睡衣从远处跑过来,到我们跟前时反而停住了脚,站得笔直,好像列队欢迎一样。阿海和阿山都当过兵,不管做什么,背都挺得直刷刷的,近朱者赤,把张小元也带得像童子军。他的小脸皱巴着,眉毛淡淡两豆,不太开心的样子。

“怎么了,”张明生淡淡地问,他不是在问小元,而是在问随后赶过来的阿海。

阿海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游戏打输了。”

他为人忠诚有耐心,几乎也算是十八样武艺样样精通了,现在却沦落到陪小男孩打游戏的地步。大早起就打电玩,我本不该管,但难以抑制地,我还是对着他俩扫了一个眼刀。

张明生将我推出电梯间,轮椅轮子传来哗哗的轻响,他说:“输了也不要紧,晚上我陪你打。”

张小元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和可可一样,都圆溜溜的,只是他的眼睛更黑,像紫葡萄。他像第一次见我一样,无声地盯了我一会儿。我刚要开口,就见他忽然转头,噔噔噔跑走了。

这个家,没几个正常人。

客厅大致由黑白灰三种颜色组成,灰调和了黑白的决绝的界限,使光线柔和了不少。可可还在酣睡,柳妈就跑下来帮忙布菜,见来了客人,阿山又嘴笨得不得了,她就帮着把人引进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

张明生推着走慢慢走进客厅,轮椅一驶上地毯,哗啦声就顿时哑了下来,柳妈看见我们来了,登时站了起来,手在围裙上擦柔了两下。一个寸发的男人坐在她对面,身穿牛仔外套,肩膀宽阔,脖颈修长,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柳妈站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他躬身,跟着站了起来,然后随着柳妈的眼神回头。

那是李译。他看起来很疲惫,胡茬布满了下颚,一片沉沉的青。他并没有先看向我,而是望向我身后的张明生。我知道原因。人在望向别的面庞时,总会下意识地追随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和张生先前见过了。

这一天总要到来的。张明生比我想得深,也想得远,他预感到了这一天,也早早做出了准备。

我看的出李译的紧张,就算面对笑面虎一般的张明生,他也从未如此失态,嘴唇微微咧开着,眉头轻皱,像急于等待一个结果的孩子。

如果不是张明生的枪就抵在我身后,我或许会说,看,师弟,有时候老天爷并不愿意事事都给出回应。

你一定很惊讶吧,师弟,你那么聪明,勇敢,即使你比所有人都敢想敢做,甚至堪堪抓住了张明生的尾巴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你想要看到的那张脸。你一直觉得我的失踪和张明生有关,甚至觉得张明生在玩虚凰假凤的戏码,因此。你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张明生身边那个来路不明、几乎没什么照片留存的张太太。你应该查了很多资料,像弄清楚这个凭空出现的余怀青到底是谁。绑架案发生那天,你曾见到一个从车窗里探出的脸颊,你大概没有看清晰,只捕捉到了大概的轮廓。鼻梁,额头,都让你觉得你再见到了你的师兄。即使你再怀疑自己的揣测,你依旧不肯放弃这个可能。在你的锲而不舍地步步紧逼下,张明生成全了你。你终于走进了张家,随着一位佣人转头,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你期盼很久的那张面庞。你只是见到了一个面色苍白,鬓发纷乱的瘦削女人,她绝不算漂亮,看起来十分素净,隐有些英气的清秀,她穿着高领的黑色毛衣,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你以为你有所进展,有所发现,可老天爷告诉你,那都只是他的一个玩笑。

我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一阵绞痛。我垂下头,避开李译的目光。我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我不知道当初张明生是怎样嘱咐医生的,又或许是我脸上的伤痕太深太重,已经到了不动刀不行的地步。等我从病床上做起来,对着镜子,绷带一层又一层松开,我见到一个陌生的人。只改了一些地方而已,可究竟是改了哪里呢,我对着镜子沉默了很久,企图用记忆把自己的脸补全回来。我隐隐约约还能从镜子里的五官中认出我,可张似是而非的脸,已经永久地篡改了我的未来。

张明生笑着说:“李sir,这位就是我的太太。”

他的语调轻松而愉快,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和李译,他胜利了。

李译的表情十分复杂,他久久地看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我轻轻咳嗽了一下,这才惊开他的目光。

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仪,偏过头,快速地说了句:“张太,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