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令人作呕的，毛骨悚然的世界。

每个人都在向丑恶与黑暗屈服，被折磨的体无完肤后，再催眠自己这就是现实。

我猛地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女人惊讶地捂住嘴巴：“有这么恶心吗？”

我狠狠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她却猛拍了下我的后背，大笑起来：“傻瓜，我还没讲完呢。”

我皱起眉。

“去了酒店之后，我一进门就后悔了，那个老秃驴实在太胖了，一坐上床，整张床垫都陷了下去，地动山摇，仿佛随时会塌，如果我躺上去，不被恶心死，也会被压死。然后我就逃了，一路夺命狂奔，高跟鞋差点跑掉了。”女人笑得东倒西歪，懒懒地靠在我身上。

而我，居然莫名松了口气。

天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那个老秃驴实在太恶心了吧。

我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女人，沿着河边缓缓往前走，周围很安静，不时有凉风吹过，惹得树叶哗哗作响。

“谢谢你。”女人突然说。

谢我把你选为杀害目标？

我失笑。

女人望向一旁深不见底的河：“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今晚或许就从这里跳下去了。”

我一怔，歪头打量她。

她一改方才的痴笑与疯癫，仿佛突然变了个人，就连刚刚还略显滑稽的花脸，也因为表情太过阴郁，渗出了一丝寒意。

“那个老秃驴不会放过我的，我这一逃，就意味着彻底失去了工作，我的人生也差不多完了，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所以我才会买这么多酒，打算把自己灌个大醉，然后酒壮怂人胆，干干脆脆地跳进这条河里。再怎么借酒浇愁也总是要醒过来的，死了就永远都不必醒了。在喝醉的情况下死去，应该没有清醒时那么痛苦吧？”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迷离，身体离我越来越近，我以为她又要把脑袋埋进我怀里，她却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的脸：“然后我就遇见了你，一个奇怪的、不会说话的、但很热心肠的人。”

我确信我听到了“热心肠”三个字。

这应该是我至今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如果非要把那三个字强加在我头上，那么在此时此刻剖开我的胸膛，生生掏出里面的心肠，应该算是热乎的吧。

“你一定以为我是疯子吧？”女人小心翼翼地摸摸我的肩膀，似乎在试着安抚我，“是啊，正常人哪会大半夜缠着不认识的路人絮絮叨叨讲一大堆废话呢？而且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你居然没把我当成女鬼一板砖拍死，简直是奇迹。”

女人并不知道，我想过把她用匕首捅死、用绳子勒死、用啤酒瓶砸死，就是没想过把她一板砖拍死。

“虽然你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在认真听。没有离开，没有反驳，没有抱怨，没有不耐烦，第一次试着挽住你胳膊时，其实我做足了心理准备会被你大力推开，可你居然没有，而是默默搀扶着我，安静地听我发牢骚。甚至当我讲到自己跟老秃驴进了酒店时，你还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连我亲生父母都没这么宠过我。”

“我知道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美好，但至少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比我之前遇到的大部分人都要美好。只凭这一点，就足够让我放弃自杀的念头，支撑我继续活下去了。”

“果然还是要活下去才对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遇见美好。”

女人抓住我的胳膊作为身体的支撑，不顾腿伤努力踮起脚尖，嘴唇轻轻碰了下我的右脸颊。

“所以，谢谢你。”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漫无边际的夜空中，原来还挂着几颗发亮的星星。在此之前，我看到的只有黑暗。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和女人已经走到了路灯下。路尽头的唯一一盏路灯。

这条路，原来这样短。

女人双手捧脸，冲我自信地微笑：“怎么样？现在看清楚我的长相了吗？是不是惊为天人？”

没有一丝意外，依然是一张马戏团小丑般的大花脸。

我再次将手伸进口袋，触碰到冰冷的匕首后，又放了下来。

是的，我无惧死亡，却害怕孤单。

生前不被任何人需要的我，却希望在黄泉路上拉个人作伴。

随便谁都好，只要能陪我一起死就行。

这个念头大概从我记事起就开始酝酿，原以为已经在我大脑里根深蒂固了，却在与一个女人走完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路后，开始动摇了。

是从那句“我需要有人和我说说话”开始动摇的，还是从那句“再怎么借酒浇愁也总是要醒过来的，死了就永远都不必醒了”开始动摇的，还是从那句“谢谢你”开始动摇的，我全然不知。

明明只是一个再庸俗不过的女人，讲着再庸俗不过的故事，最后发表一句再庸俗不过的心灵鸡汤，集合了所有我深恶痛绝的元素。

何其可笑的一句“只有活着才有机会遇见美好”。活着，最有机会遇见的，是孤独，是丑恶，是黑暗。而所谓美好，其实只是戴着伪善面具的杀人犯。

如果现在掏出匕首把女人拖进河里，应该还来得及。

我直直盯着女人，女人也笑脸盈盈地盯着我，30岁，白色裹身裙，8cm高跟鞋，被眼泪弄花的浓妆，我的右脸颊很有可能还印上了她的口红，腿上刚摔出来的伤口，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只手正在紧紧挽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拎着一大袋啤酒，其中一罐被她硬塞在了我手里。

一个我随机选定的目标。

一个小丑。

一个蠢货。

一个疯子。

一个……虽然只与我走了短短一条路的时间，但真正需要过我的人。

我有九十九次想要掏出匕首杀了她，却在第一百次时，忽然觉得她很可爱。于是先前那九十九次全部化为了泡影，统统不再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