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贝达把酒推给姜茅,回答道:“他是中国人,上个月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在这里打工换食物,我就把账目留给他做了。他好像住在海边的那个旧灯塔里,他不怎么说话,我对他也不太清楚。”

姜茅端起酒,起身走到那个中国人面前。

“喝一杯?”他用英语问道。

那个中国人瞥了姜茅一眼,他的瞳孔墨黑,眼神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姜茅凑近他,“认识一下呗。”

对方摇摇头,把面前的酒拿开,低头翻起书,另一只手捏着烟,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姜茅垂头丧气的把酒一饮而尽,还是忍不住隔一会儿看那个男人一眼。

岑郁整晚都能感受到那个画家打量的眼神,懒得去理会。

拿到了当年被冻结的资产以后,他把大部分储蓄与房产留给了乌龟,随后离开了中国,在轮船、火车上辗转了很长的时间后,他选择留在了塔吉镇。

他留在这里是为了那个废弃的灯塔,外墙的砖石脱落,里面的铁梯摇摇欲坠。它曾经是这条航线不可或缺的存在,但现在没有人再需要它了。

岑郁觉得这个灯塔很像自己。

午夜四点的时候,酒馆里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萨贝达夫妇开始收拾打烊,岑郁在电脑上他自己编写的程序里存下今天的账单与库存,对萨贝达夫妇点了点头,拿起他们给他准备的晚饭回灯塔。

站在酒馆外,隔着窗户,岑郁看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剪影一会儿,萨贝达先生对女儿有种独属的宠溺语气,尾音绵软柔长。

岑郁摸着铁梯锈迹斑斑的扶手,爬上了灯塔最顶端的小房间,只摆下一张窄床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让这个房间不算彻底黑暗。灯塔上只有海鸥与潮水的声音,岑郁打开桌上的药盒,一把把的吃下去。

药快要吃完了,他还没想好以后该怎么办,死在这个灯塔上,他也是愿意的。

虽然陆典不想让他知道,但是岑郁还是自己找医生问了出来。黑山监狱的经历还是彻底损害了他的身体与精神,想活下去的话,他的余生只能生活在医学观察下。

这辈子自由的时间不多,岑郁实在不想最后几年都留在蒙寺病院里,被当作怪物看待。

他这趟旅程,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可以安安静静死去的地方。

午夜,姜茅坐在海边,用提灯照着画板,描绘着那座灯塔。

灯塔顶层小房间里灯光也一直不灭,那个男人在里面做什么?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画板上添添补补。

姜茅已经画了三十天的灯塔,却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天色微明,潮水慢慢涨上来,姜茅又收起画板回家睡觉。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以后,才有了变化。

下大暴雨了,岑郁目送萨贝达一家开车回家后,放下窗帘,拿了瓶啤酒进了地窖。

这么大的雨,灯塔周围的潮水涨的很高,晚上只能将就在地窖睡了。

这个深夜依旧是难眠的,雨天里他的心脏跳的非常吃力,有一下没一下的,呼吸也不大顺畅,哪怕喝了很多酒,还是睡不着。

听到敲门声时,他还以为是酒精作用下的幻觉,恍惚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真的有人在敲门。

岑郁上楼开了门,是那个总是盯着自己的画家,浑身淋的湿透。他恳求地问道能不能放自己进去,雨太大回不了家了。

岑郁挑挑眉,让他进来了,一边生起壁炉的火。

姜茅拉下外套拉链,他把自己的画揣在外套里,才得以不被雨水损坏。

岑郁看了一眼他所绘的灯塔,有些意外。他本来觉得姜茅是个借着艺术之名混迹余生的三流画家,但面前这幅画用色和结构十分特别。

画里的灯塔,比那座孤独矗立在海边的真实存在的灯塔,更加寂寞,提醒着岑郁所有的往事,提醒着他平静表面下破碎的自己。

“喜欢吗?画好了送给你。”姜茅见他多留意了画几眼,连忙殷勤地问道。

岑郁皱起眉头,摆摆手,转身又要回到地下室。

“别走别走别走,一起烤烤火嘛。”姜茅上前拉住岑郁的手腕,岑郁突然像触电一般狠狠甩开姜茅,脸上的表情,甚至是恐惧。

“别碰我……“岑郁低喘着气,虚弱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姜茅也被岑郁奇怪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道歉。

岑郁靠墙坐了一会儿,等到呼吸和心跳顺畅以后,抬眼打量了姜茅一番。

“我就想和你聊聊天,没别的意思。”姜茅被他的眼神看的心虚,解释道。

岑郁没回答,走到吧台里倒了一杯淡绿色的酒,一口喝净。姜茅没话找话又开口说:“其实压力大的话,画画也是一种放松的方式。”他支起画架,递给岑郁一支碳笔。

岑郁握住碳笔,想了一会儿,说:“我不会画画。”

“没关系,试一试。”

十分钟后,姜茅对着画纸上的东西瞪大了眼睛。虽然很潦草,但是还能看出这是一张工程设计稿。

“你知道‘灯罩’吗?”岑郁问道。

“要是没有灯罩,我们估计都得住进地下城了吧。”姜茅不假思索的说。

“这是‘灯罩’最开始的设计稿。”岑郁指着那幅草图说。他看着姜茅脸上的笑意,知道姜茅只把这当作一个突兀的玩笑。

“有空的话,你要不要听一个故事?”岑郁去吧台给姜茅拿了一瓶酒,在壁炉前打开,给姜茅倒了一杯。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中国的小孩。他的命运不好,所以一直在努力,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伟大了,但是好像也改变不了什么。”

岑郁轻声细语的将自己三十余年的人生慢慢道来,从迷茫乖戾的少年,到一朝看尽长安花的青年得意,再到被彻底碾碎的性奴隶,与红灯区出卖身体的男妓。

窗外的暴雨不停,岑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向这个陌生人吐露自己的所有,那些被他刻意遗忘,不堪面对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