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如伴虎,若你想稳稳当当地继承皇位,最好不要在那人面前表现出一点违逆之意。”沈毓笑得过于肆意,一张俊美的脸略显狰狞,将头枕于手臂之上,面颊酡红,看上去似乎是醉了。
沈玠听明白了这话,正欲说些什么,三王妃司徒芷自帘内姗姗走出,挽起沈毓的手,嗔骂了一句:“你喝多了,在这里胡说什么,父皇何等喜爱七弟,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又转过头来,将一盏青白玉镂空琉璃杯捧到沈玠面前,月眉弯弯,对他颜悦色地笑了笑:“李公公方才在外头传话,父皇叫你去金銮殿,你喝杯茶,缓缓身上的酒气,便赶快去吧。”
0032 伴虎
沈玠来到金銮殿时,皇帝正在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见到沈玠,命宫人挑出兵部的文书,让他在一旁帮作决断。
难得岁月静好,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下午,沈玠不敢多言,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繁杂军务中。
皇帝抬眼瞧了几眼他这自小便容貌过人的幼子,内心傲然,甚至有些得意地想,若有旁门左道以美人计扰其心智,在他这堆金砌玉的小儿子面前,怕是美人自己先乱了阵脚。
玉姝公主是这世上最金枝玉叶的人,沈玠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孩子,自然也是这世上最清贵无双的皇子。
老皇帝想到已逝的佳人,心中感怀,公主的早逝是他铁血无情的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其次,便是大儿子沈玦。
思及公主,爱屋及乌,他待沈玠便愈发慈眉善目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此次护送宁葭回长安,你二人之间感情可有增益?”
沈玠顿了顿,摊开奏折,跪在地上,如实回答:“儿臣恳请父皇退婚。”
“这是为何?”皇帝自一叠厚厚的文书中抬起头来,面色如旧,脸上带着慈爱宽容的笑意,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
沈玠心中惶然,抬起头打探了一眼皇帝的辞色,悬着的一颗心微微放松下来,仍恭敬回道:“并无,儿臣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尚小,未建得半寸功业,眼下当以国事为重。”
“汝能有这样的觉悟,朕心甚悦。”皇帝展颜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脸色稍沉,不怒自威道,“朕收到西疆那边送过来的密信,信上说,你这些时日同镇国大将军的女儿关系匪浅。”
沈玠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弓着的身形一僵,他竟从未察觉到,父亲在千里之外的将军府中亦安排了眼线。只听到皇帝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你如果有钟意的女子,等娶了宁葭之后,再悄悄接回王府,当个侧妃侍妾什么的,朕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关恒的女儿绝对不行。”
“儿臣不明白,若论家世,她是将军之女,亦是宁相之孙,如何配不上儿臣?”沈玠将头伏得更低,表情也更加温驯,只是声音中难掩反抗和固执。
“你把司徒傅氏一族至于何处?”皇帝反问道,语气里已经隐隐有了怒气,“氏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养虎为患,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只是一知半解。”
沈敬的思绪飘回到十四年前,那时武将中关家独大,满门荣光,深受百姓拥戴,一时之间甚至功高盖主,早已经成了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偏偏这时候大将军关恒迎娶了宁相唯一的女儿宁真,两姓联姻,其势逼人。皇帝为了打压关家,命人假扮关家门生,在长安滋事生非,闹出人命,借以将关氏一门贬谪到西疆,终于压下了这道气焰。
后来宁真病逝,关恒一蹶不振,曾经繁荣昌盛的庞大家族,就这么沦为了朝堂斗争的牺牲品。关泠的祖父关老将军一生戎马,鞠躬尽瘁,却只落得一个晚景凄凉、葬身他乡的下场。
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关家的女儿再次成为王妃,否则他半生步步为营,谋略布局,岂不是枉费心机,徒劳一场。
“你现在终于明白,朕为什么偏偏要你娶宁葭了吧?”皇帝打了一个十分不恰当的比喻,“那是一块鲜美多汁的鲈鱼肥肉,人人都想吞进嘴里。”
“父皇当初娶我母妃,做的也是这番考量吗?”沈玠听着这些年皇帝是如何在各大世家中周旋盘亘,各种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心里却愈发冰冷,如同一盆冷水自上而下浇落满身,寒凉透骨。
“你……”皇帝气极,抬手欲挥这不肖子一个巴掌,手臂却僵在了半空中。望着那张和玉姝公主十分相似的容颜,一时怔怔然,仿佛公主的魂魄转世而来,质问他当年为何如此心狠手辣,罔顾半生夫妻之情。
“逆子,你给朕滚出金銮殿。”皇帝大怒,将满桌文书奏折挥到地上,宫人们颤颤巍巍跪了一地,唯唯诺诺,“万岁爷息怒。”
沈玠默默退出金銮殿,独身走出宫门,天色暗沉,月影兮兮,唯有城墙之外的空气格外清旷怡人。
他抬首望着那轮圆月,忽而想起月光下她皎白的脸,心中压抑的思念如野草般疯长。
不知为何,听完魏王的故事,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内心生出一缕悲凉凄切,仿佛自己也曾经亲身历过一般。
0033 年少
两位小姐平安无事回来后,整个动荡不安的相府终于平静下来。宁老丞相宴请宾客,一时之间相府里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关泠嫌烦,整日缩在自己的僻静别苑里抄习佛经,诵读心法。特别是在朱贵一事后,更加诚惶诚恐,急功近利地想要使自己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宁葭则没有她这份闲情逸致,她回到长安后便几乎不曾停歇。先是跟着傅夫人去浮山寺还愿,感谢观世音菩萨的庇佑之恩。随后又去外祖父司徒公的府上小住了几日,宽慰两位长辈的担忧思念之情。好不容易回到相府,又每日被宁老夫人督促着梳妆打扮,一齐去了太后宫中,跟着太后身边的几位礼事嬷嬷学习繁文缛节,好成为一个标致的王妃娘娘。
关泠夜里在院中对月舞剑,活动身骨,远远听到府外传来车马动静,她放下手中的宝剑,抄近道翻墙出去瞧。果然见到着宁葭满身疲态地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她刚从皇宫中回来,学了一天的规矩,脸色已经十分憔悴。
关泠见了,不由得一脸的幸灾乐祸,想起前世里那位教她皇室规矩的曹嬷嬷,至今仍心有余悸。那老东西仗着太后宠信,从不把她这位世家小姐放在眼里,稍有不满意便借着宫规严加处罚她。从早到晚更是似鹰犬般紧紧盯着,一刻也不曾让她安歇。
幸而那时沈玠听了她的埋怨,虽只是笑笑,有些心疼地捏了捏她日渐消瘦的双颊,嘴上未说什么,后来却不时默默来太后宫里,替她撑腰,偷偷带她乔装出宫游玩,消遣解闷,那段时光总不至于太过难熬。
“你还笑?”宁葭刚下马车,身心俱疲,却看到关泠满面春光,神采奕奕地站在廊下,见了她,是一脸的促狭奚落。宁葭愤愤不平道,“明儿我让老祖宗也带你去永宁宫,会会那嬷嬷,看你还再不再笑我了。”
关泠听了,两手一晃,颊边笑意更深:“这辈子又不是我嫁给沈玠,我为什么要去学那些破规矩?”
宁葭见她一派天真,宠溺地笑了笑,提醒她:“看来妹妹忘了,卫小侯爷是太后的外孙,是当今圣上的外甥。”
“真的吗?”关泠颇为惊喜,前生卫虞对她而言就是路人甲乙丙丁,她一双眼睛都让沈玠蒙蔽了去,竟然错过了这么一位身份高贵的香饽饽,“那我以后岂不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究竟是相府辱没了你,怎么把你养得这么市侩?”宁葭犹如对牛弹琴,叹了口气,领着一众丫鬟越过关泠径自回了自己的闺房。
第二日,宁葭果然称病不出,不由关泠拒绝,宁老夫人命人抓着她一派妆饰打扮,牵着去了太后宫里。
关泠顶着满头珠钗,恭恭顺顺地跪在地上给太后行了个礼,抬起头,果然对上了曹嬷嬷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她慌忙低下头,心里没来由得犯怵。
太后娘娘则例行公事般地,像对待每一个世家小姐那样,先是称赞关泠容貌过人,后又赞赏其品性谦和,和卫虞那小子是绝配云云。随后便和宁老夫人絮叨了起来,关泠则由礼事嬷嬷领着去偏殿学习礼仪规矩去了。
她不情不愿地跟着母夜叉走出永宁宫前门,期盼着有个什么人能过来救她一救。仿佛是老天爷应了她,一个面目和善的掌事嬷嬷领着两个宫女走了过来,说是昭阳公主有旨召见关泠。
关泠一路狐疑地走进了长清宫,不知道此生还素未谋面的公主为何要见她。前生因嫁给了沈玠,和这位天子颇为宠爱的六公主有过几分交情,后来昭阳和亲远嫁,便断了往来。
说来嘲讽,大临原有两位公主,五公主因病早逝,昭阳便成了皇帝唯一放在心尖上宠爱的女儿,到后来竟也能狠心叫她嫁给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异族首领,一树梨花,徒压海棠。
长清宫内,翠绿帷帐重重,鎏金浮雕黄炉里染着檀木沉香,香气飘飘袅袅,一缕缕地打散萦绕在关泠身上。
她等候许久,却迟迟不见召见她的人。关泠不敢肆意走动,眸光却任性横扫,将公主宫里复杂华贵的画栋雕梁都看了个遍,实在觉得宫中装饰虽各自华丽,却千篇一律,无甚新意。
有人掀开幕帘,自内殿中走出,关泠听到声响,转过身,看见沈玠立在碧色的帷帐下,一身月白色净面暗花锦衣,容颜皎白,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眸光含笑,风采艳绝。
她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他借着昭阳公主的名义给骗了,脸色青红交接,抬起脚便往长清宫外走。沈玠疾步跟了上来,握住关泠的手腕,面色有些惶急,直接问她道:“你真想嫁给卫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