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丢得其实没什么章法,沈玠轻而易举地全数躲过,便得意扬扬,挑眉笑道:“大小姐这手法,若是同士大夫们一起投壶,怕是得排在末次,罚酒三千杯也不止。”
“你给我滚出去。”关泠气得面颊通红,不择手段,抄起一件青花白玉盏,动了全力朝沈玠砸去。
偏偏这次沈玠动也不动,任由她解气,那玉盏的一角刻在小王爷光洁的额上,发出“怦”的一声,霎时在那张白璧无瑕的脸上逼出一道寸长的血痕。
关泠抬头凝着那伤口处,已经渗出血珠,瞧着也是极疼的。心里有些后悔,沈玠毕竟是王子皇孙,若真出了什么事,她十条命也赔不过来。
她正准备服软道歉,沈玠却突然凑了过来,将她揽在怀里,手掌覆在她的唇上,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肩头,一派温热氤氲之气度到她的身上。瞧她又要发作,他忙压低声音道:“门外有人。”
关泠心里冒出来的那点本就零星的歉意彻底消失了,她再也不相信他的鬼话连篇,手指推着他的胸口,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却听到门外传来了陆渐之的声音。
0030 偿还
陆渐之白日里忙了一天,晚上又冒雨连夜出城去请女医,顺带将阿七接回了将军府,第二日天亮才有空过来探望病中的关泠。
他执伞站在门外,欲唤她开门,听到里面琉璃玉碎的声音,轻咳了一声,半开玩笑道:“小妹,别再砸了,将军府这些年很不景气,你再胡闹,府中上上下下就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关泠动作一顿,面上有些窘迫,偏偏沈玠也听到了,一双凤眸含春带笑,似是在嘲笑她的“家境贫寒”。
“胡说,府里有那么多古董名器,狗奴才惹我生气,我不过砸几个教训他罢了,怎么会把家里砸穷?”她挣开沈玠的桎梏,偏起头瞪他一眼,那人脸上的笑容才微微收敛。
“你房里的那几样最为贵重,说是镇府之宝也不为过。”陆渐之有些心疼地提醒她。
“我的院子都长满野草了,枫杨高得盖过屋顶,可见我在这里并不受待见,所以渐之哥哥,你不必再哄我了。”她却并不相信,想起寄人篱下那几年,回到家里更像是做客,脸上的神情落寞又倔强。
“这倒怪了,你自小便喜欢芳草萋萋,古树参天的盛景,我特意叮嘱他们不要剪裁,反倒惹你不开心了。”陆渐之笑着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宽慰,“看来小妹真得长大了,小时候那些与常人不同的喜好也变了。”
“你竟然一直记得。”关泠听了这话,心中触动,勾起年少时的亲密往事来,便嫣然一笑,眸子里光彩熠熠。
沈玠凝神望着她略带娇羞的女儿家模样,心中微动,低声道:“你竟然也会笑。”于意料之中,收到一个笑意未散的白眼,她待他态度实在是恶劣。
陆渐之知她不再恼了,便让她开门,好叫下人们过来收拾满地的狼藉,女医也很快来到别苑,替她疗伤。
关泠唯唯应声,对陆渐之说自己要更衣,让她且侯着,她先将沈玠引到后院,令其从后门离开。
沈玠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关泠的外衣裹在她裸露的肩上,复杂地看了她几眼,便收回目光,匆匆离去了。
风雨未停,关泠望着那道锦色身影消失于青灰色的雨雾中,想起他额角的伤,有些怅然的觉得,或许应该给小王爷一把油纸伞。
沈玠淋了一场急雨,回到驿馆的当夜便高烧不醒,病来如山倒,一病便是数日。再痊愈时,头上还多了一条醒目的青痕。皇帝又命人过来传话,令沈玠早日启程,将宁府两位千金接回长安。
临行前夜,陆渐之私下问关泠是想留在将军府做大小姐,还是回长安做丞相府的表小姐。
关泠亦认真想过,倘若留在西疆,跟沈玠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至少一生平安无虞。等过两年她及笄了,父亲便会让她嫁给陆渐之,从而借此将整个将军府托付给他。
似乎没什么不妥,这一生便也这样过了。
或许陆渐之对她有青梅竹马之情,又或许他心中真正喜欢的人是宁葭,只是身份悬殊,云泥之别,那些情情爱爱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她前生罪孽深重,曾杀人害命,满手血腥,如今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嫁给他,清白无辜地跟他在一起一辈子。
那般光风霁月的陆小将军,应该配一个善良温柔的女子为妻,家世可不必显赫,性子却一定要好,郎才女貌,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话。
至于沈玠和宁葭,天家和世家联姻,有益于平定天下,造福万民。四海之滨,五湖之堤,还有谁能撼动七王爷的诸君地位。届时宁葭成了皇后,母仪天下,她本就有普度众生的志向,是黎明百姓的福气。
关泠这样想着,便回答陆渐之,她仍愿意回到长安。她说,她很想快些长大,然后,嫁给卫侯,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得以重生,冥冥之中总觉得是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以此消弭自己前生犯下的罪孽,将她曾破坏的、搅乱的、亏欠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偿还回来。
0031 伴君
小王爷回到长安第一件事,便是进宫复命,顺带去玉华宫向贵妃娘娘请安,恰好沈毓夫妇也在,众人一并用了午宴。暑天气燥,下了场雨后空气十分湿潮,贵妃娘娘体乏,精神不济,闲叙了半个时辰家常,便由三王妃搀扶着回寝殿午睡去了。
沈毓坐在席上,喝了些梅子酒,一双狭长的眸子里透着清冽的标致风流,正想同许久未见的沈玠尽兴喝一场,却瞥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笑问道:“怎么了七弟,是母妃宫里的酒菜不合你胃口?”
“并不,只是……”沈玠单手扶着额头,指上翡翠玉环徐徐摩挲着太阳穴上方的那处伤口,仰头给自己灌了一杯清酒,“我正在想如何跟父皇商量退婚之事。”
“上次浮山寺初见,在我面前夸你那未婚妻性子有几分娇蛮可爱的人,不是你?”沈毓眼里笑意更浓,尝了一口东河进贡的七彩羽雀肉,味道差强人意,放下银筷看向沈玠,目光忽而变得认真而肃穆。
“你头一次从西疆回来时,曾对我提起遇到一个绝顶漂亮的风尘女子,此次退婚,难不成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风尘女子?”沈玠恍然想起关泠那时为了脱身而诓骗他的事,一时又辩驳不清,摇了摇头,简言道,“此事说来话长,重要的是先让父皇出面辞去跟宁家的婚约。”
“昔日大哥为了一个妓女,执意跟太傅的女儿退婚,父皇是什么反应,大哥最后落得是什么下场,你忘了麽?”沈毓眸光一沉,语气凝重,适时地以前车之覆来提醒他。
魏王沈玦曾经是大临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跟随天子征战多年,打下了半壁江山,可以说是皇帝沈敬当年最器重的皇子。
偏偏在五年前,沈玦于南巡之时遇到一个江南名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与那女子私定终身。不惜花费万金为她赎身,还让江南巡抚认作义女,瞒天过海,带回长安王府中,执意要立为正妃。
当时皇帝已经将太傅之女徐莹许配给了魏王,退婚一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徐小姐性格刚烈,羞愤自尽。
太傅大人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那江南女子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后,亦在金銮殿中触柱而亡。
天子痛心疾首,又觉有损皇家颜面,震怒之下将沈玦贬为庶人,发配边疆,今生今世不得回到长安。
金贵的皇子发配到蛮夷之疆,其实结局终逃不过一死。听闻沈玦最终死于瘟疫,王妃殉情而亡,尚在襁褓之中的小世子亦死于匪乱之中。
天子后悔莫及,可为时晚矣,森森白骨堆积如山,众人寻了三天三夜,最终却连皇子的灵柩都带不回长安城。
有人寻到了王妃的尸骸,皇帝恨之入骨,命人剥光衣物,在城门之上悬吊三日,而后曝尸荒野。
那一年,长安的烟花柳巷几近被封存,江南地区的美女花魁皆被沉塘处死。三千粉黛,一朝身死,芳魂凄凄。
沈毓说完此事,一双桃眼里已盈满水光,举起杯中的梅酒一饮而尽,忽而苦笑道:“你知道我为何不闻国事,不争皇位,不喜亲近父皇,不屑阿谀奉承,自小便努力让自己爱上芷儿吗?”
“三哥,逝者已矣……父皇这些年,心里也并不好过。”沈玠无言,起身走到沈毓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的肩膀。
时光回溯,沈玦死的那年,他不过才十岁,对生离死别之悲领会得并不刻骨铭心,却唯独记下了每年忌日,衣冠冢前,皇帝后悔不迭、老泪纵横的凄凉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