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明明只见过几面,却像是已经做了半生的夫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分明十分不妥,却又似无不妥。
他是不是失去了某段记忆,或者弄错了某段记忆,其实少年时陪着她长大的人不是陆渐之,而是他自己。
抑或是同他定下百年婚约的人不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宁葭,而是此刻躺在他身侧的、让他魂牵梦萦的关泠。
0028 剜心
沈玠睁开眼睛,怔然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俏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也被困意俘获,竟和衣躺在她身边睡着了,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烛台泪干,厢房里是昏昏沉沉的暗色,唯榻上还在熟睡的人生了一张晄白的脸,莹莹泽泽,泛着微微珠光。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良久才移开目光,抬起头往了一眼窗边,时暗时明,青灰相映,似乎隐隐有了东方吐白的迹象。
沈玠将盛着金疮药和还魂丹的两枚小小白色瓷瓶放在玉枕边,正欲起身离去,倏然一顿,衣袍不知何时叫人拉住了。
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贴着他的领口,顺着那道金丝暗纹缓缓往下,越过里襟,掌心摩挲寸寸皮肉,圆润的指尖带着凉意,一处一处在他身上摸索,最终停留在他的胸口处。
沈玠屏住呼吸,天地静于一处,便听见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他垂下头,瞥见那只纤纤玉手也随着他胸口的起伏而微微颤动着。
关泠似乎也醒了过来,一双眸子里星星点灯,水泽熠熠,仿佛拢着一层寒月轻纱,隔着一道看不透的迷雾。
她的掌心依旧贴在他温热的胸口,脸上神色迷离,她终于开口问他:“你的心不是被剜了吗?怎么还长在这里?”
“你在咒我什么?”沈玠听得笑了,有些不明所以,不及细问,便又听到她一个人喃喃自语,接了下去。
“古有王生,贪财好色,抛弃糟糠之妻,被女鬼挖了心,当场毙命。他的妻子林氏舍不得他死,便四处找寻他的心,企图令她的丈夫起死回生。”
“我在阴间地狱里呆了数百年,一直在找你的心,不过我不是为了救你,因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林氏找了十几年,终于在一个巫师的秘境里看到了她丈夫的心,那颗心里挤满了名利权势,金钱美色,就是不曾有他的妻子。”
“林氏绝望极了,将那颗心切碎煮沸喂了狗,她的丈夫便彻底死绝了。而她自己呢,一生的梦境成了幻影,不久就含恨而终,了了去了。”
“我想我已经死了,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鬼,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我还怕什么呢,所以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到它,找不到它,我一日也不肯投胎的。”
“有一日判官大人过来找我,他告诉我不必再找了。世间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死后一定会在阴间相遇,将前生所有的误会都冰释前嫌。我们没有,所以我不必再等了。”
关泠缩回手指,把脸别在一边,一排泪珠划过面颊,落在绣枕中央,染上大片乌濛濛的水渍。
“你们管家说你惧鬼,常常为此做噩梦,看来果不其然。”沈玠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摇头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脸上黏着的汗湿秀发,指尖轻轻刮蹭那处不断濡出晶莹的眼尾。“我得走了,你好好养病,隔日再来,便是接你回京之时。”
关泠没有应声,枕着湿泪睡了过去,原来刚刚那番也许不过只是梦呓。
沈玠提靴起身,步履轻盈地从里间走了出来,推开桃木合门,忽得刮进一阵狂风,好一阵清凉快意,雨水劈头盖脸淋了下来。
夜雨缠绵,乌云蔽月,给人一种天色灰濛的黏腻之感。沈玠心中大喜,西疆终于有了雨水,旱灾可缓矣。
但小王爷此生还未曾淋过夜雨,于是他又关上门,顺带上了一道门栓,这样外面的人便不能进来,也就不会将他视作采花贼乱棍打出。
他脱下半湿的外衫,伏在屏风上,在关泠的闺房里随意巡视了一番,看了几眼她临的帖,读的书,以及暗阁里摆着的琵琶秦筝,惊讶于她如此年纪,却已有了如此才绝。
沈玠在书房里找到笔墨纸砚,移至里间,端坐在珊瑚圆凳上,对着榻上病殃殃的美人徐徐作起了画。他只用了一种墨色,随心勾勒,徒为消磨时光,等夜阑干,等大雨停。
0029 撩拨
灰濛的雾气褪去,天色渐渐大亮,蝉鸣蛙语早已消弭,风雨却愈来愈急,树叶哗哗啦啦响着,雨水如注,落在青瓦屋檐上,嘈嘈切切。
关泠在风雨声中惊醒,睁开双眸,手指摸了摸胸口,那处疼痛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酥酥痒痒的木感。
她欲起身,刚伸出一截藕臂,身上的芙蓉薄毯滑落下来,露出大半快纤薄滑腻的脊背,才发现自己近乎赤裸,唯胸前缠着层层白纱之外,全身未着一物。
不知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竟敢脱光了她的衣服,还十分笨手笨脚,将纱布缠得如同裹脚。
她这些天缠绵病榻,被子上尽是她落下的粉汗,在这淫雨霏霏的潮湿天里愈发显得黏腻,简直要带着她一同腐烂发臭去了。
关泠裹了一件轻衣,一边起身下榻,一边叫人过来伺候:“备水,我要沐浴。”全然忘了昨个天自己大发雷霆,将满屋子的下人都赶跑了,一时半会哪里会有人敢再来触她的霉头。
沈玠正在隔壁的书房里对着那张画像精雕细琢,在她泠泠如高山之雪的眼尾处添了一粒细痣,那张清冷美艳的脸便有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他颇为满意,转过头来,猝不及防的,画中仙子正站在他身后,眼里带着昭然的恨意,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关泠开口问道,声音里透着寒凉,手心已然紧紧握住一个天青色缠枝花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想在哪里便在哪里。”沈玠一时失语,企图摆出天子威仪,看她这阵势,怕是打算好要弑君犯上了。便改了口,“本王连夜追查两个刺客,路过将军府,一路追到这处别院,不想是你的闺房。”
“刺客?我这里怎么会有什么刺客?”关泠一脸似信非信,却也将就着信了,否则该何以解释他一大早便出现在这里,总不至于是特意来招惹她的罢。
沈玠见她并未起疑,渐渐放下心来,眼神珞珞生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关泠只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裹胸襦裙,秀长的乌发垂落下来,两处圆润雪白的肩头若隐若现。
他有些不忍移开视线,想起昨夜里替她换药缠纱之事,虽不是第一次了,到底旖旎动人,眸间不觉染上一丝绯色。
“你的伤好些了么?”他开口问道,声音极轻。
“嗯,这会儿好像没有再发作了。”
关泠被他瞧得心底犯怵,别开目光,眼尖儿落在他身后的那幅画上,画中人容颜媚冶,娇躯半裸,曲线婀娜,似是像她,却比她多了万种风情。
她循着那副画,隐约忆起夜间种种,脸上如火烧灼,眸光中复又燃起火花来,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恨意。
她恨他轻薄,更恨自己意乱情迷,竟絮絮叨叨对他讲起那些神鬼莫测的前生之事。
前生他待她恩断义绝,如今却又对她这般调戏撩拨,三番五次做出异常亲密之举,实在可恨至极。
沈玠来不及将那幅画藏起,那青色花瓶已然奔着他面门直来,他侧身躲过,身后传来一声瓷器迸裂的铿锵之声。小王爷眼皮突突直跳,微微皱了皱眉,心虚道:“好好说话,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岂会登堂入室,做此等偷香窃玉之举?”她一壁动口痛斥,一壁动手乱砸。什么梅瓶银盒,水丞圆洗,瓷盏冰鉴,凡是触手可及之物,无论轻重贵贱,纷纷毫不留情地砸向那登徒子。
“先前你骗我说是青楼妓子,出身卑贱,性子里到还存着几分温柔解意。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将军之后,身价倍增,品性反倒变得刁蛮娇纵了起来。”小王爷一璧侧身闪躲,一璧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