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她已经被人从狱中救出,正躺在一张熟悉的珊瑚床上,屋子里飘着袅袅药香。关泠睁开眼睛,瞧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壁上的题诗古画,皆是将军府内堂的布置,这里应是她幼时的闺房。
胸口处的剑伤复发,行动间身体仍是疼痛难忍,她转了转眼珠,瞥到了塌侧睡着的人,本以为是照顾她的丫鬟,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失踪已久的宁葭。
关泠的呼吸变得深重,胸口起伏不定,即便剑伤裂痛,仍难以平复内心撼动。在如此短的一段时间内,接连见到了两个前世里被自己亲手害死的人,叫她如何不心虚?如何不惊惶?
她努力屏气凝神,轻微地侧过身,悄无声息地凑到熟睡的宁葭面前,望着那张脸,如同做贼一般悄悄地打量着她。
前世里因陆渐之的逝亡,宁葭心如死灰,形如枯槁,又加上鸩毒的摧残,日渐凋零,面无颜色,昔时惊世的美貌,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而现在,宁葭侧头睡在塌边,露出半张玉白的脸,颊边带着浅浅红晕,笑容恬静。她仍然鲜妍明媚如初生牡丹,肤如凝脂,面色莹润,美得楚楚动人。
关泠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局促,有些羞愧,她记得,前生她是无比嫉恨这张脸的,怎么如今再看,心中竟生不出一点妒意呢?
她试探地伸出手指,圆润的指尖轻轻触了触宁葭脸上的绒毛,触感温热柔软,无比真实,此刻关泠终于确信,宁葭和陆渐之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关泠缩回手,脸上难得的生动神色又变得冰冷下来,此后宁葭的命运如何,全然与她无关。
只是,皇帝下了圣旨,将她许配给沈玠,若抗旨不遵,相府岂不岌岌可危。若促成良缘,她和陆渐之的那些情意又该何去何从?
按照沈玠前生的态度,此生他必定会全力争取宁葭这位出生天下第一等高贵的王妃,陆渐之又怎么会争得过小王爷。关泠觉得,她实在过于瞎操心了,到时候只要备好薄礼出一份嫁妆即可。
她七巧玲珑心思,皆花在了前世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上,想明白这些即将发生却又离得十分遥远的俗事后,关泠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她环顾着周围熟悉的布局,至少眼下终于回到了将军府中,可以安歇一阵子。
宁葭仍在熟睡,关泠实在不知道如何同她打声招呼,只得安分躺了回去,装睡等她先一步醒来离开。
她闭上眼,回顾这几日里自己因沈玠而颠沛流离的生活,心中愤然,继而才想起来一些迫在眉睫的事情,比前生那些更为棘手。
驿馆叫她烧了,驿馆大人又让她给杀了,如今她在躲将军府中,她的画像被贴满了整个大街小巷,如果被人认出她的身份,势必会连累整个将军府。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常理而言,此刻陆渐之也应该守在身边等她醒过来才是,为何只有宁葭一个人?府里有那么多伺候她的下人,此刻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是陆渐之故意而为之。
他在保护她吗?
父亲亦不在家中,是否已经知道她杀了驿馆长,知道了又将如何处置她,将军府外的情况究竟如何?那狗官死在狱中,朝廷势必会派人追查,断案追责的人又会是谁?
若是前世,沈玠必然会替她收拾残局,还会轻描淡写地安慰她一句:“杀了就杀了吧。”他虽不在意她这个人,可终究会护着她王妃的体面。
关泠辗转难眠,又不敢惊醒宁葭,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掀开被子,准备下塌。
伤口处似乎又渗出脓血,疼得她不禁“嘶”了一声,慌忙捂住唇,却不想还是惊醒了熟睡的人。
宁葭揉了揉惺忪睡眼,见关泠醒了过来,秀眸一亮,忙上前搀扶住她,欢喜关切道:“泠妹妹,你终于醒了,不可乱动,大夫说你身上的伤需要卧床静养。”
0023 鸳鸯
关泠拂开衣袖,实在不习惯宁葭的亲近,她愈是落落大方,和善可亲,愈发衬托得自己心胸狭隘,忸怩作态。索性也不再假仁假义,没好气冲她道:
“姐姐这是在担心我呢?外祖为你流干了眼泪,愁白了头发,无端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舅父也以为你已遭遇不测,颓丧度日,借酒浇愁,连朝中之事都耽搁数日,惹得天子不悦。姐姐却躲在千里之外,好不逍遥自在?”
“这……这些我原并不知道……我当时只是想,若他们执意让我嫁入皇家,倒不如觉着我死了算了。现在一想,果真是我太过任性了,我这就飞书回去,对老祖宗道声平安。”
宁葭一时语塞,这位从小脾气就顶顶不好的妹妹,如今不知在哪挨了一刀,病态娇容,弱柳扶风。原以为数日不见会以礼寒暄,不想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根根带刺。
“好妹妹,我听说你在西疆失踪,哪里还有心思回府,这几日我和陆郎一直在城里寻你,想着同你一起回长安的。”宁葭面有惭色,黛眉微蹙,温声软语赔笑哄着关泠,“等我们一同回府后,老祖宗必然会喜笑颜开的。”
“什么陆郎?谁的陆郎?”关泠捂着胸口,因坐在塌上,比宁葭矮上一截,下巴却抬得极高,气势不输半分。
“陆渐之是关家家仆,我的贴身侍卫,打我记事起就陪在我身边,从不敢有片刻怠慢。姐姐越俎代庖,让他费心护着你不说,还要握着我同他自小的情意,又和你有一层表亲关系,就借此抢走我的人?”
“姐姐抢走我的渐之哥哥……”关泠自知颠倒黑白,青红不分,却依旧理直气壮,将前生压抑在心中的愤懑不满皆抛了出来,徐徐道之,“却还要让我做姐姐的替身,顶着姐姐的脸,骗着姐姐的名字,去嫁给那劳什子小王爷!”
说罢假装委屈,掩面痛哭了起来。宁葭菩萨心肠,断然见不得她哭的。她这么一想,遂嚎啕大哭,连胸口的伤处也顾不得了。
宁葭听了这话,脸上的和颜悦色也遣散了七分,一缕羞愧涌上心绪,已经顾不上心疼关泠了,含泪痛心道:“泠儿怎么说得这般不堪?上元节那天,是谁过来央求我不要进宫,是谁说自己早就一心一意倾慕小王爷了?怎么如今反倒怪上我的不是了?”
还有这么丢人的事?关泠止住哭泣,愣了片刻,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前世的自己似乎的确说过这番话。她那时并非真心喜欢沈玠,只是眼红宁葭嫁得好,纯粹想破坏这门婚事罢了。
那天宁葭应允了她,两人难得和和气气欢欢喜喜地一起逛花灯,然后她就撞了阴间来的鬼魅,病来如山倒,那鬼附身在她身上,也就变成了现如今的自己。
“好姐姐,实在对不起,我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关泠自知理亏,变脸极快,主动挽上宁葭因羞愤而颤抖不止的手臂,笑着安抚道,“我纵然从小极爱慕权势,只是同姐姐终究不是胞生姊妹,出身没有姐姐那样好,若顶替姐姐嫁给他,有朝一日露出破绽,岂不给相府召来灭门之祸?”
说来奇怪,沈玠发现了她的身份后,纵然怒极,却并未将整个宁府抖落出来,将军府也相安无事。只是清点聘礼,欲重娶宁葭,将真正的金枝玉叶封为王妃,稳住他的诸君之位,再将她这冒牌货逐出王府。
不过那时陆渐之已经有了战功,军权在握,一时荣耀尊贵至极。恰逢皇帝病重,诸王虎视眈眈,外戎侵扰不断,内忧外患,小王爷不敢再与朝中武将起冲突。
重娶之事便一再耽搁,而与关泠的关系,一日比一日恶化,最终如千年寒冰,再也不可回转。
她嫉妒成狂,为了报复她,搭上了陆渐之的性命,折了宁葭的长命百岁。小王爷身死异乡,她自己葬身火海。
好一场千秋浮华大梦,好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关泠叹了口气,收回思绪,暗自发誓绝不让悲剧重演。
她面色难得温和,轻轻用手帕替宁葭拭泪,一字一句敦敦劝诫:“姐姐是千金之躯,生来便是为家族锦上添花的,婚嫁大事不仅与宁傅两大家族的命运休戚相关,还关乎大临千秋万代的安定。除了当今陛下的几个皇子,还有多少皇亲国戚、王公贵族皆翘首以盼,谁不想借着老丞相和司徒公的权势扶摇直上。姐姐好好想想,千万不可为了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她悄悄瞟了一眼宁葭秀美白皙的脸,前世那么羡慕,怎么会有人投胎投得这么好,竟连公主也比了下去。现在看来,出身高贵,原来这般不自由。
“你病了一场后,变得老成很多,说起话来,竟有几分像我母亲。”宁葭因这番话很不自在,在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面前,竟显得有三分幼稚,七分自私。“这些道理我自然懂得,可是……我生来便注定只能如此吗?”
“泠儿妹妹,其实我有自己的私念,我知道我终究是要回到长安的,也会像你说得那般安安分分嫁人。”宁葭说着便又凝噎起来,眼角处落下一颗晶莹,一双杏眼已是微红,慌忙用衣袖遮挡。
“只是,我还有一年才及笄,因此,想留在陆郎身边,无论能留多久,不求地久天长,只争朝朝暮暮。”
关泠有些怔住,眉眼中的冰冷淡了几分,情之一字,究竟为何,有如此动人?可是前生她为此吃尽了苦头,芳魂寸断,今生决心要摒弃情爱,做一个冷情无心之人。
“朝中文武百官都想和相府攀上亲事,就连我父亲当年求娶我母亲,不也是看上了她身后的宁家吗?天底下除了小王爷,还有谁能镇得住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