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自然就会知道啊!」我不愿告诉她对地消息的注意。「你可终於说话了。」我松了口气说。她带点腼腆开心地笑,我也哈哈大笑。能逗她笑使我安慰,她如银质般的笑容,像夕阳轻洒的黄金海岸。

她说我一走进教室,她就开始坐立难安,想和我说话,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我指指它鞋带,她弯蹲,小心地绑鞋带。可是见到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就不想说什麽了,只要站在那里。她把紫色布背包甩向背後,蹲在地上反而开始说。突然想去抚摸她背上的长发,很柔顺。你当然什麽都不知道,我一切都了解,心里在告诉她。代替伸手摘过来她的背包,隐约幸福接近的重量感,希望她一直蹲著绑鞋带。

下课六点,校园已黑影幢幢,夜风飕飕,各牵著脚踏车并走,宽阔乾净的大道上,和缓且节奏的一对脚步声,流利地蜇踅过。不知是我跟著她走,还是她跟著我走。相隔一年,两人都怀著既亲切又陌生的暧昧气氛,节制地在沈默里对峙著。

「怎麽会跑来跟我说话的?」我藏起心里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询问。

「为什麽不跟你说话?」她轻微负气地反问我。夜色一掩上脸,我不用看她的脸,听到她的第一句话,就知道这大学的一年,她受苦了,回答里我听出她独特的忧郁声质。我总是知道她太多。

「我只是一个你见过三次面的学妹啊!」我几乎惊呼。

「才不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像对自己说。

「不怕我忘记你了,懒得跟你说话?」我看著她随风轻飘的长裙。

「我知道你不会。」还是那麽肯定,彷佛所有关於我的理解都如铁石。

走到校门口,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她略微请求地问我,可否去看看我的住处,语态里是自然流露对亲人的关心,如柔韧的布,里面的软度使我心痛,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麽阻截?她天生就会对我如此,根本无须情节。我带她走向新生南路,回温州街。

「这一年过得好不好?」我试著打开她忧郁的封缄。

「不想说。」她紧紧闭上眼,难以察觉地无声轻叹,抬头看茫然。

「是不想对我说吗?」我把她推到马路外边,交换位置,担心她被车撞。

「不想对任何人说。」她摇头。

「怎麽会变成这样?」我心底不忍听到这类与她完全不搭称的话。

「对。我变了。」她转而睁亮眼,骄傲而含凶气地说,更像宣告。

「那变成怎麽样呢?」觉得她的话孩子气,好笑著想逗她。 「就是变了。跟高中的我不同。」凶气更重,话里是在对自己狠心。

听著她斩钉截铁地敲著「变了」两个字,著实悲凉。新生南路上慷慨的路灯,铺张黄金的辉煌。沿著校区外的红砖这漫走,扶著长排铁栏杆的校墙,左手边是高阔的耀亮的街道,右手边是无际漆黑森森的校区,华丽的苍寂感,油然淋漓。没什麽是不会「变了」的,你了解吗?心里说。 「你算算看那栋大楼有几家的灯亮了。」我指著交叉口上一楝新大厦。

「嗯,五个窗户亮著,才搬进五家嗳。」她高兴地说。

「以後看看变成几家。会水远记得几家吗?」我自己问,自己点头。

_7_

第一个学期,她是我唯一对外呼吸的管道。我拥有一种犯罪的秘密约会,约会的对象并不知是约会。我对自己否认,否认她在我生活里的事实,甚至否认那条虚线,把我们两拉上犯罪关系的虚线,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张开後,我的头发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换成一张悲惨的地狱图。所以当我还没成年时,我就决定要无、限、温、柔,成为这一个人。把自己和这只眼睛关进去暗室。 每个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讨厌的作业:必须下决心不再去上「文学概论」。每个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点,却会自然醒来,骑著「捷安特」赶到教室。每个星期一的傍晚下课,水伶都会自然地跟我回温州街,宛如她回家的必经之途,然後我陪她等74路公车,在法式面包店的长椅上,等待。秘密约会的形式,简单而式样整齐,清淡是高级犯罪的手法一边贿赂巡防的警署,一边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养皿中贪婪滋长。 其他时间,没有任何关联,我也不想到她。她是星期一的幽灵。星期一,我亡灵的祭典,她带著玫瑰来祭我。披一身白纱,裸足飘来,舞著原始爱欲的舞蹈,闭眼,醉心迷狂,玫瑰洒满旷野。她在祭我,她并不知。每周一束玫瑰,在玫瑰身上,我彷佛看到自己还活著,鲜活可以轻跃去取走玫瑰的,但总有玻璃挡在前面,伸手是反射的映像。星期一结束,玻璃的映像是更厚的玻璃。

温州街的小房间。枣红色雅致的壁纸和黄色的窗帘。到底和她在那里说了些什么?木床放置在地板,她坐在床尾,与衣橱紧夹的缝隙间,背对著我,极少说话。我说很多,大部分的时间都说话,什麽都说,说过去惨不忍睹的遭遇,说我记忆中纠缠不放的人物,说自己复杂、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东西,不以为然地抬头,问我怎麽复杂、怎麽古怪。她接受我,等於否定我否定的我,纯真如明镜的眼神伤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弃说你不懂,每隔三句话说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里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视我,安静彷佛没必要说一句话。不会了解的。她相信她懂。无论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後,知道这是重点。 眼睛,也是支点,把我整具骷髅骨架撑起来,渴望睡进去她海洋般的眼。这个

象徵此後分分秒秒烧烤著我。眼睛支撑起我与世界之间的桥。红字般的罪孽与摒弃

的印记,海洋的渴望。

_8_

我是一个会爱女人的女人。眼泪汨汨泉源,像蛋蜜涂满脸。

时间浸在眼泪里。全世界都爱我,没有用,自己恨自己。人类把刺刀插进婴儿的胸脯,父亲生下女儿又把她拖进厕所强暴,没有双脚的侏儒趴在天桥上供人相照然後活下去,精神病院里天生没办法控制脑袋的人受著幻觉、自杀欲望的折磨。世界怎麽能这麽残忍,一个人还那麽小,却必须体会到莫名其妙的感觉:「你早已被世界抛弃」,强迫把「你活著就是罪恶」的判刑塞给他。然後世界以原来的面目运转宛如没任何事发生,规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现:免除被刺刀插进胸脯、被强暴,也不用趴在天桥上和关在精神病院,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灾难,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脱掉它肇祸的责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种东西钉死,你将永远活在某种感觉里,任何人任何办法都没有用,在那里面只有你自己,那种东西把你和其他人类都隔开,无期的监禁。并且,人类说我是最幸福的,我脖子上挂满最高级的幸福名牌,如果我不对著镜头做满足式的表情,他们会伤心。

水伶不要再敲我的门了。你不知我的内心有多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谁,隐约有个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可是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为我自己。

我知道谜底,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开。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你将成为开启我成为我自己的钥匙,那个打开的点,恐惧将滂沱滚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将除去我,这个肉身里的我。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会爱上我,或她正在爱著我。不明白我温驯羊毛後面是只饥饿的狂兽,抑制将她撕碎的冲动。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爱的交易。不明白她使我受苦。不明白有爱这种东西。

她送给我一盒拼图。耐心地一块一块把我拼出来。

_9_

“下个礼拜我不去上『文概』了,下下礼拜再去上。”我说。

晚上七点我和水伶同搭74路公车,她回家我到长春路家教。我们并坐在双人座,她靠窗,我在外。她围白色围巾,窗户推开一半,头倚靠窗上,抖缩著身体,眼睛注视窗外黑茫茫中的定点,无限寂寞,相隔遥远。

“好啊。”她以意兴阑珊的失望声音回答我。我想逃走,她知道。

“你不问我为什麽?”我内疚。不要地寂寞。

“好。为什麽?”她转过头,掩饰受伤的自尊,高效地问。

“不想跟任何人有固定的关联。习惯每个礼拜都会看到你,怕被这个习惯绑住, 要打破坏习惯。”我心虚地说。

“好啊。随便你。”她又转头回去。

“在生我的气?”心疼她。

“对。你自私。”她背著我。窗玻璃映出她黯然的落寞表情。

“怎麽自私?”我企图让她说出委屈。逼她说话很困难。

“你不要这个……坏习惯,那我的习惯怎么办?”她想很久,才生气地说。她从沈默里出来,随便说点什麽话,经常对我都是恩宠。

“你有什麽习惯?”故意调皮假装不知道。

“你自己知道。”她娇弱的声音一生气,格外惹人怜爱。

“我不知道啊。”她在吐露著某些对我超载的情感,我享受得心酸。 “骗人。

跟你一样啊……我也习惯每个礼拜都会看到你了呀。”她怯懦地说出。 但不是因为她不该有这类感觉,而是说给我听,有女性天生要阻挡表现感情的良心。

“那更不好,不能习惯,等『文概』结束,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麽不再见面?”她眨眼问,像解不开一题代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