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鳄鱼手记(完整版)

【台湾.邱妙津(已故)】

[“拉子”一词的出处就是来自于这本书]

第一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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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从教务处注册组的窗口领到大学毕业证书,证书太大,用两手抓着,走在校园里掉了两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泞,用衣服擦干净,另一次被风吹走,我在後面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个角都折到。心里忍住不能偷笑。

[你过来时能不能顺便带一些玩具过来?]鳄鱼说。

[好啊,我带来我亲手缝制的内衣好了。]太宰治说。

[我送给你全世界最华丽的画框,可以吗?]三岛由纪夫说。

[我把我早稻田的毕业证书影印一百份贴在你的厕所。]村上春树说。

就从这里开始。奏乐(选的是[两只老虎]结束时的音效)。不管学生证和图书证没交回,原本真遗失,十九日收到无名氏挂号寄回,变成谎报遗失,真无辜,不得不继续利用证件[方便行事]。也不管考驾照的事了,虽然考了第四次还没考过,

但其中两次是非人为因素,况且我对外(或是社会)宣称的是两次失败的记录。不管不管。。。。。。

把门窗都锁紧,电话拿开,坐下来。这就是写作。写累了,抽两根烟,进浴室洗冷水澡,台风天风狂雨骤,脱掉上半身的衣服,发现没肥皂,赶紧再穿好衣服,到房里拿一块[快乐]香皂,回去继续洗。这是写[畅销]作品。

边听深夜一点的电台,边抹着肥皂,一声轰响,电厂爆炸,周围静寂漆黑,全面停电,没有其他人在,我光着身子出浴室找蜡烛,唯一的打火机临时缺油,将三个小圆柱连身的烛台拿进厨房,中间踢倒电风扇,用瓦斯炉点火,结果铜的烛台烧融而蜡烛还没点燃。无计可施,打开门走到阳台上乘凉,希望也能看到光着身子走出阳台的其他人类。这是写[严肃]作品。

如果既不畅销又不严肃,那就只好耸动了。一字五角钱。

这是关於毕业证书和写作.

_2_

从前,我相信每个男人一生中在深处都会有一个关於女人的[原型],他最爱的就是那个象他[原型]的女人。虽然我是个女人,但我深处的[原型]也是关於女人。

一个[原型]的女人,如高蜂冰寒地冻濒死之际升起最美的幻觉般,潜进我的现实又逸出。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绝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花去全部对生命最勇敢也最诚实的大学时代,只相信这件事。

如今,不再相信,这件事只变成一幅街头画家的即兴之作,挂在我墙上的小壁画。当我轻飘飘地开始不、再、相、信,我就开始慢慢遗忘,以低廉的价格变卖满屋珍贵的收藏。也恍然明白,可以把它记下了,记忆之壶马上就要空,恐怕睡个觉起来,连变卖的价目单都会不知塞到哪儿。

象双面胶,背面黏上的是[不信]。同时正面黏来[残忍的斧头]。有一天,我如同首次写成自己的名字一样,认识了[残忍]:残忍其实是相仁慈一样,真实地存在这个世界上,恶也和善具有同等的地位,残忍和恶只是自然,它们对这个世界掌握一半的有用和有力,所以关於命运的残忍,我只要更残忍,就会如庖丁解牛。

挥动残忍的斧头----对生命残忍、对自己残忍、对别人残忍。这是符合动物本能、伦理学、美学、形上学,四位一体的支点。二十二岁逗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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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伶。温州街。法式面包店门口的白长椅。74路公车。

坐再公车的尾端,隔着走道,我和水伶分坐两边各缺外侧的位置。十二月的寒气雾湿车内紧闭的窗墙,台北傍晚早已被漆黑吞食的六点,车缓速在和平东路上移行,盆地形的城里上缘,天边交界的底层,熨着纤维状的橙红,环成光耀的色层,被神异性的自然视景所震撼的幸福,流离在窗前,流向车後车流里。

疲惫沉默的人,站满走道,茫然木立的,低头瘫靠座位旁的,隔着乘客间外套的隙缝,我小心地望穿她,以压平激动不带特殊情感的表情。

[你有没有看到窗外?]我修饰我的声音问她。

[嗯,]微若羽絮的回声。

一切如抽空声音後,轻轻流荡的画面,我和水伶坐在双人座的密闭车内,车外辉煌的街景夜晚扭动的人影,华丽而静抑地流过我们两旁的玻璃窗。我们满足,相视微笑,底下盲动着生之黑色脉矿,苦涩不知。

_4_

一九八七年我摆脱令人诅咒的联考制度,进入大学。在这个城市,人们活著只为了被制成考试和赚钱的罐头,但十八岁的我,在高级罐头工厂考试类的生产线上,也已经被加工了三年,虽然里面全是腐肉。

秋天十月起住进温州街,一家统一超商隔壁的公寓二楼。二房东是一对大学毕业几年的年轻夫妻,他们把四个房间之中,一个临巷有大窗的房间分给我,我对门的另一间租给一对姊妹。年轻夫妻经常在我到客厅看电视时,彼此轻楼著坐靠在咖啡色沙发上,「我们可是大四就结婚的哦。」他们微笑著对我说,但平日两人却绝少说一句话。姊妹整晚都在房间里看另一台电视,经过她们门外传来的是热络的交谈,但对於屋里的其他居民,除非必要,绝不会看一眼,自在地进出,我们彷佛不存在。

所以,五个居民,住在四房一厅的一大层屋里,却安静得像「哑巴公寓」。

我独居。昼伏夜出。深夜十二点起床,骑赭红色「捷安特」脚踏车到附近店里买些乾面、肉羹或者春卷之类,回到住处边吃边看书,洗澡洗衣服,屋内不再有人声和灯光。写一整夜日记或阅读,著迷於齐克果和叔本华,贪看呻吟灵魂的各类书,也搜集各色「党外」周刊,研究离灵魂最远的政治闹剧的游戏逻辑,它产生的疏离效果,稍稍能缓和高速旋入精神的力量。清晨六、七点天亮,像见不得光亮的夜鼠,把发烫的脑袋藏到棉被里。 状况佳是如此。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整晚没吃任何一顿,没洗澡,起不了床,连写日记与自己说话、翻几页书获得一点人的声音,都做不到,终日裹在棉被里流淌蓝色和红色的眼泪,睡眠也奢侈。

不要任何人。没有用。没必要。会伤害自己和犯罪。

家是那张蓝皮的金融卡,没必要回家。大学暂时提供我某种职业,免於被社会和生活责任的框架压垮,只要当成简陋的舞台,上紧发条随著大众敲敲打打,做不卖力会受惩的假面演出,它是制造垃圾的空荡荡建筑物,奇怪的建筑,强迫我的身体走进去却拒绝我的灵魂,并且人们不知道或不愿承认,更可怕。两个「构造物」,每天如此具体地在那儿,主要构成我地供人辨识,也不断地蠕动著向我索求,但其实抽象名词比不上隔壁的统一超商更构成我。 不看报。不看电视。除必点名的体育课外不上课。不与过往结识的人类做任何联络。不与共同居住的人类说话。唯一说话的时刻是:每天傍晚或中午到辩论社,去做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际练习功课。

太早就知道自己是只天生丽质的孔雀,难自弃,再如何懒惰都要常常梳刷羽毛。因为拥有炫丽的羽毛,经常忍不住要去照众人这面镜子,难以自拔沈迷於孔雀的交际舞,就是这麽回事,这是基本坏癖之一。 但,却是个没有活生生众人的世界。咱们说,要训练自己建造出自给自足的封闭系统,要习惯「所谓的世界就是个人」这麽样奇怪知觉的我,要在别人所谓的世界面前做淋漓尽致的演出。

因为时间在,要用无聊跑过去。英文说run through,更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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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对我犯罪,用从前的话说是「该被我处死」,用後来的话说是逼我发生「结构性的革命」。水伶。我牺牲了仅剩存活的可能性,之後之外的,就是不堪的更不堪的更不堪的……。被除数愈除愈小,但永远除不尽,除式已然成立。

当一九八七年十月的某天,我骑「捷安特」在椰林大道上掠过一个身影,同时记起今天是那个身影的生日时,全部的悲哀和恐惧就都汇进我的存款簿了。我隐约知道,存款簿的数字跳号了,强力拒绝,只能如此,以为可以把存款簿送回。

她刚好满二十岁,我过十八岁五个月。她和几个她的高中同学走过,只瞥到侧影,但关於她的沈睡意义,瞬时全醒活过来,我甚至能在车遗落她们很远後,还彷佛看得到她的雀跃表情,以及如针般地感受到她势必会惹人宠爱呵护而流出孩子般无瑕满足的心情。

即使至今,我仍然要因她这种天生势必会惹人宠爱叮护的美质,而势必要旁观寂寞。她总是来不及接触较多一点的人,因为她原本周围的人已用手臂和眼睛紧裹住她,使她无须更多也不用选择,已经喘不过气来被钉在那里了。所以当我在地周围时,我势必会拚命裹紧她;不在周围时,也就怎麽都挤不到她身边,板不开别人,她更是没办法出自动挤出来。这是基本定理。她天赋如此。

隔了整年高三没看过她,小心闪躲,绝不能主动打招呼,又渴望在人群里被她认出。高一届的高中学姊,危险黑桃级的人物,洗过一次牌又抽中,更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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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文系旁听「文学概论」的课,大教室挤满人,我迟到,搬一张椅子,高举过讲台,如绵羊般坐在讲台边缘第一排。女教授暂停讲课,让路给我,其他绵羊们也仰头观赏我的特技。 接近下课,後面递来一张纸条:「下课後我可以跟你说话吗?水伶」是她选中我的。我常这么想。即使换了不同的时空,她还会选中我。她瑟缩在人群间,饥荒的贫瘦使她怕被任何人发现,躲在羞怯畏生的眼珠後面沉睡,我一出现,她就走出来了,坚定地用手指一指:「我要这个」,露出小孩贪心的不好意思微笑。我被带走,无可拒绝地,像一盆被顾客买走的向日葵。 已是个韵味成熟的美丽女人了呵,炉火纯青。她站定在我面前,拂动额前的波浪长发,我心中霎时像被刺上她新韵味的刺青,一片炙烧的辣痛。她女性美的魅力无限膨胀,击出重拳将我击到擂台下。从此不再平等,我在擂台下,眼看著另一个她眼里的我在擂台上被她加冕。怎么也爬不上去。

「怎麽会在这里?」她完全不讲话,没半点尴尬,我只好因紧张先开口。

「转系过来补修的课吗?」她不敢抬头看我,脚底磨著走廊地板,不说话,彷佛讲话的责任与她无关。

「你怎麽知道我转系的呢?」她突然失去沈默的控制叫了出来,眼里闪著惊异的神光,明显出色的大眼,圆睁著注视我,我终得以看进她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