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病怏怏没力气的猫瞬间像打了鸡血一样蹦起来蹿了出去。我愣愣地回头,只见那猫蹿到了另一只显得稍微比它强壮一点的黑猫身边,撒娇似的蹭着它的毛,黑猫低头舔了舔它的脖子,然后两只猫一起消失在漆黑的小巷中。
我呆了半晌,慢慢收回发僵的手。又看了一眼已经不见猫影的巷子,不知怎么了,忽然就觉得心里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往上涌,忽然就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掉。
我不断地责怪自己不断地对自己说是我的错,我不敢让自己去想他们,抛弃我的他们。我怕我只要想到哪怕一点点,我就会……被恨淹没。十四年前,有常辞帮我把我的恨压下来,让我把它藏起来。
可是如今呢?下着瓢泼大雨,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的如今呢?
我无法克制。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们养我十八年,只因为我喜欢男人,就不要我了?为什么你们爱我十八年,只因为我喜欢男人,就用各种最残忍的言辞来骂我?为什么你们在我身上花了十八年的心血,有一天发现我不合你们的意,说扔掉,就把我扔掉了?
我想不通,为什么你等了我七年,说不等我就不等我了?为什么你抱了我七年,说走就走到别的人那里去了?为什么你让我重新得到了一个家,然后又要把它从我这里夺走?
为什么你们都要让我痛苦让我难过让我像现在这样在雨里躺在马路边上哭得像个傻逼?为什么你们都不能理解我不能听我说话不能等我慢慢明白过来让我像现在这样在冬天的夜里从身体到心都冻得发抖?为什么你们要让我恨你们,我最爱的人?
一个儿子说他恨他的爸妈,一个人说他恨他的家。这是多恶心的事情。
我有多爱你们,就有多恨你们。
而我更恨我自己。
快天亮的时候我一身狼狈地步行到了火车站。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留在这儿。呼吸这个城市的空气每多一秒,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折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完了一切要做的事情,等我走到站台上才惊醒,发现自己买了回故乡的车票。
这是怎样的一种讽刺,然而我的下意识没有骗我。我是真的想回去,回去看看。
看什么?不知道。大学毕业后离开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切断了除了常辞以外和一切朋友同学的联系,此后就再没回过故乡。但是那座小城,仍然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从未忘却。
我把脑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爱和恨,全部都抛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空落落地跟着火车晃动。一夜没睡,身心俱疲,身上的衣服又都是湿的,但是偏偏睡不着。我在半梦半醒中晃了不知道多久,火车到站时,想掏手机看看时间,才想起来在我跑出来以后,手机响起的第一时间我连是谁的电话都没看就把它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下了车,乡音和空气的味道让我忽然放松下来。周围很多人看我,大概是没见过坐火车坐得这么狼狈的人,我没在意。全身上下只有一个钱包,还好我习惯把证件信用卡都放在钱包里,虽然孟小园说过很多次这样不安全,我还是一如既往。
……又是孟小园。
我发现我真的很难不想他,他渗透进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我忽然意识到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早就没办法跟他分开了不是吗,那我还一直在自卑在内伤个什么劲儿啊。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非要藏着掖着等着他发现呢,就像车,房,生活费……我们早就难以分清彼此了,我的痛苦自卑,不也是他的么。
可是再也不会是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火车站。这是座不大的小城,然而十二年没回来过了,它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我穿过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看着路边努力辨认,这座商场以前是什么,那所学校以前又有没有。我在以前的高中,初中,小学门前都徘徊了很久,在门卫上来盘问之前知趣地离开,最后走到了我家街区里的一个街心公园。大冬天的,没有什么植物,公园里也很冷清。
我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把自己蜷缩起来。我淋完雨一直穿着湿衣服,此时已经开始全身发烫,牙齿打抖。不是不能去买衣服,不是不能去找间旅馆洗个澡。我想我是在自虐,无论是折磨自己的身体还是回到这个城市回到这个公园。
十八岁的时候我大二,回来过暑假时被爸妈撞到和邻居家的林子接吻。那时我脾气倔脑子简单,坦然地承认,我就是个同性恋。我压根没想到我爸妈的反应会有那么大,我妈哭得犯了心脏病,我爸让我跪下拿皮带抽我,问我改不改,我说一句不改他抽我一下,还不改,沾了水继续抽,抽到后来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把我的书包扔给我,然后把我踹出了家门让我一辈子别回来。我那时才意识到,砸门大哭恳求认错什么都试过了,但是当我爸问我改不改,我还是不能撒谎。我在家门口跪了两天,他们就硬是两天没有出门,直到我发高烧倒在门口都没出来,最后是常辞来把我扛回他家去的。
但是这不是最痛苦的回忆。常辞劝我先去上学,缓一缓再回来,我听了他的意见。虽然不再有生活费,我自己打零工再加上常辞帮忙,日子也还能过得去,但是作为一个独生子女,我确乎是从这时候才开始真正长大。开学两个月以后,我回去了,但是他们根本不给我开门。我继续等,三个月,六个月,一年……我不断地回家,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拒之门外。直到大学毕业那一年,我已经身心俱疲,抱着让我找女人生孩子都无所谓了只要爸妈还认我的心情回了家,而就在这个街心公园,我远远地看到了我爸正与同事寒暄。同事叔叔问我爸儿子今年大学毕业了吧,是要考研呢还是要工作呢。我爸的回答成了我后来十几年做恶梦时一定会梦到的话。
他说:我儿子?死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回过家。
除了常辞,没人能理解我的心情,没人能理解我那时有多痛苦多难过,没人能理解我这么多年到底在绝望什么自卑什么,没人能理解我最后能过上这样平稳安详的生活是怎样难得的事,孟小园也一样。他只知道我爸妈因为我是同性恋跟我断绝了关系,他总是天真地以为总有一天我爸妈会明白的,他每次试探着跟我说这个问题,都会被我远远避开。我那时觉得,大学毕业以后已经堕落滥交到没染病是走大运程度的我,能和孟小园安定下来是老天给我的奇迹,而奇迹不会有第二个。我跟常辞说死也不能告诉孟小园这些事情,常辞只好不说,只是一遍遍地敲打孟小园,要珍惜我,要对我好。
可是事实证明,奇迹之所以称之为奇迹,就是因为它不可能发生。
我坐在长椅上胡思乱想,觉得我现在体温一定有四十度,脑子都烧得快不清不楚了。抹抹脸,干的,没有眼泪,但是我却生出了我满脸都是水都是眼泪的幻觉。
“海唐你不要这么让人担心好吗?回来吧。”常辞一脸担忧地站在我面前。
幻觉。
“海唐我终于找到你了!”孟小园在我面前大喊,“我爱你真的我跟你解释!”
幻觉。
“……海……唐?”
幻觉。
“海唐……海唐……真的是你吗?”
我木然地抬起头,慢慢睁大了眼睛,胸口有什么东西疼得缩成了一团。身体想要再次逃走,却烧得浑无力气。
我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个已经变得有点陌生的字,生怕相碰的嘴唇把那个音节碰碎了。
“……妈?”
二十二 孟小园
我的黎海唐站在门口,然后丢下所有转头就走。
我身后吴筱山一边笑一边抽出他的手指,然后惊叫。
我扶着墙低头看,哦,是血。我怎么忘了我有痔疮,刚才吴筱山戳那么一下估计就戳出问题来了,我扶着墙想,难怪刚才那么疼。抬头去看大门口,除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包裹,什么都没有了。他就那样转身就走了,什么都不听我说――也难怪,人总说眼见为实。
我浑身上下都是疼的,觉得整个人好像好裂开,后面哗啦啦地流血。弯下腰,我把那条维尼的内裤给拖下来,这是我的黎海唐买给我的,弄脏了不好洗。我想我那时候肯定是慢动作,就好像是看电影时候按了慢进×16。
我身后的吴筱山惊慌地问我怎么办呢,这怎么办呢?他急急忙忙冲进卫生间去拿出一打纸巾,站在我旁边又不知所措了。
我抬头看他,唇红齿白的小伙子,长得那么好看,可是为什么就要做这种龌龊的事情?可我看到他这么惊慌的样子我就想笑,我想我也一定在笑,因为我嘴角在上翘,就连眼睛都笑得眯起来,甚至还笑出了眼泪。
忍不住再去看大门口,我想我的黎海唐刚才已经回来了,他一定是看到我这么?宓难?子,所以给我一点点时间,快点收拾好了去给他解释,这时候他一定站在门外,心里气得不得了,恨不得拍扁了我踹飞了吴筱山,但是他是医生啊要保持风度。
身边吴筱山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扶着墙站起来,我慢慢地往外走,他之前说有话要对我说,我知道他有时候会别扭,这时候我得主动一点。可是,为什么走到门口,只是看到黑漆漆的楼道,什么都没有?
我回头去看吴筱山,他急吼吼地拿着衣服冲过来,劈头给我蒙上一件毛衣,再把那一打纸巾拍在我屁股后面,嘟嘟哝哝地说着这么多血小园你别是要出什么事情吧?一边说他又弯腰给我穿裤子。我想我肯定没事,我现在除了觉得很疼身上没力气以外头脑都很清晰,我知道吴筱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想做什么。可是他为什么把我扛起来急吼吼地往外冲?难不成还嫌刚才不够要找个别处继续?
后来,我越想越糊涂,然后脑子一片空白,除了疼没有别的感觉,就连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等我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头顶上的吊瓶。我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世界真玄幻,怎么就忽然到医院来了。
然后我听到了吴筱山的声音:“小园你醒了?医生说你醒了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皱了皱眉头,歪着头看旁边,果然看到吴筱山坐在旁边。我想这世界真玄幻他怎么就真是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