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筱山又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弄得你出血的。”
哦,那就是刻意弄得我出血的。我默默想着,僵硬的脑子慢慢想起半夜的事情,然后想起了不声不响跑掉的黎海唐。我擦,他都跑了我还住院,住个什么院?抬头看了眼吊瓶里面剩余的药剂,抬手把针给拔了就起身。一起身后面就疼,那边吴筱山还嚷嚷说你别起来啊医生说要观察两天的。
顺手抡起旁边的暖水瓶砸过去,吴筱山倒地了。我捂着屁股站在地上想,怎么昨天晚上他战斗力那么强现在随便一砸就倒了?
然后我一路捂着屁股奔出医院,接着发现我身上除了一身衣服既没有手机也没有钥匙更没有钱。想了想,先回一趟爸妈家里拿了钥匙,幸好是老妈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剧没空理我,拿了钥匙又拿了点钱一路回家。
打开门,屋子里面安静极了。昨天黎海唐带回来的大小包裹还堆在门口,地上还有蜿蜒的已经成了褐色的血迹。他没有回来。我关上门,就地坐在了那一堆包裹的对面,感觉很累。我想去找他,可是我竟然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找。
抱着他会回来的心思把屋子里面收拾干净,到了傍晚又煮了一碗面,他喜欢吃鸡蛋,我特地放了两个蛋。然后天黑了,外面路灯亮起来,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我想他大概是忙,所以加班没有空回来,于是给他发短信,可是他没有回。然后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接。
他生气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他,找到他任由他处置,只要他高兴就好。这次本来也是我错在先,两口子过日子我妈教过我,要学着宽容,世界上没那么多黑白分明,要是两个人总是针尖对麦芒的,那日子没法过,更何况这次本来是我错在先。
拿了钥匙下楼去开车去四院,一路上车水马龙,这个城市到了晚上也一样热闹。到了四院,却没有找到黎海唐。在医院里面打了个转,和他的同事们聊了会儿,知道他出差还没回来。重新回到车上,我忽然感到很迷茫。
几乎是下意识地开着车回家,一路上我在想,他会去哪里,打电话给常辞,常辞没有接,然后我就不知道我还能找谁。原来我对他并不是那么熟悉,我除了知道他和常辞是铁哥们,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着想着我又想笑,我几乎要自怨自艾地觉得我孟小园是那么自作多情,我在想他转身走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从前我听我妈说,两口子出了事情吵吵闹闹的,那说明两个人还过得下去,要是哪一天不吵不闹了出了事情连话都懒得说了,那是感情已经磨干净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我悲观地想,原来我和黎海唐已经越过了吵吵闹闹的过程直接到了后一个阶段,真讽刺。
想着想着,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是常辞。
“小园什么事情吗?我刚才吃饭没听见呢。”常辞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开朗豪爽。
我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让声音不发抖:“老常,海唐在你那儿吗?”
“不在啊,怎么啦?”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二十三 黎海唐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太清了。我没有睁开眼睛,努力回忆了好久,记起梦里似乎是我一个人坐火车跑回家,一身狼狈地坐在街心公园,然后遇到了我妈。我妈对着我哭,却没有骂我,抱着我说了好些话,妈对不起你之类的。我浑浑噩噩的没有反应,于是她把我弄回了家。家里的样子跟十四年前没有什么差别,有些细节也许有改变,但是我记不清了。这时候我爸进了屋,看到我顿时脸色铁青,问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知道回来。我忽然就撑不住了,哭得一塌糊涂,一边哭一边大吼大叫,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最后吼累了,坐在地上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把我身上的湿衣服扒下来,把我扔进浴缸,给我洗澡,然后给我换上我爸的睡衣,把我塞进被窝里,喝了药,逼我睡觉。这之间她一直红着眼睛,而我一直沉默,最后睡前,她亲了亲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说,回来就好,好好睡吧。
多好的梦,真不想醒来。我回味了半天,慢慢睁开了眼。天花板上的挂灯熟悉而又陌生,它不是我跟孟小园卧室里那个孟小园挑的品位恶俗的卡通大灯,也不是哪家旅馆千篇一律的顶灯。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小姨送我的羊皮灯,而我已经快忘记它长什么样了。
我坐了起来,这是我的房间。被子的颜色,书桌的布置,跟我离开那一天没有任何不同,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做了个十四年那么长的梦?我脑中忽然蹦出了这样的异想天开,觉得手心渗出了汗,翻身起床跑到衣柜的穿衣镜前。然而镜中的自己眼神疲惫,皮肤暗黄,眼睛下有重重的黑眼圈无论如何都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少年。
心里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转头看看屋里摆设,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穿好拖鞋,慢慢打开了门走出去。我的房间是正对着饭厅的,一开门,我就看到我爸坐在餐桌边上看报纸,身后是我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我怔在当场,这个场景我看了多少年,又有多少年都曾经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了。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我爸抬起了头,然后定住了。我视线跟他对上的一刹那,脑中忽然又想起那句话,觉得背后发冷,手足冰凉。妈刚好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就要摸我的额头:“海唐你怎么起来了?穿这么少不冷吗?退烧了吗?”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开她的手。她一愣,露出一个我没法形容的表情,然后讪讪地收回手:“病了就穿多点,我去给你拿件衣服,先吃饭吧……”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照她的话裹了件外套,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我对着我爸坐,却不敢抬头,努力想回忆昨天我究竟都对他吼了些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觉得很荒诞,我曾经无数次幻想如果有一天再见到他们,都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会有多激动多腥风血雨,但是事实上经过昨天脑袋混乱的一通大吼,我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说任何话,坐在这里对着二老,只觉得遥远而又不真实。
我妈做的是阳春面,面里卧了一只蛋。我最喜欢吃我妈做的阳春面,后来吃不到我妈做的了,找了很多饭馆都找不到做的好吃的,干脆不吃,直到跟孟小园一起住。我抱着面碗,觉得心里特难受又特委屈,忽然啪嗒一声,一滴眼泪就掉进了面碗里。
操我怎么了。我慌忙抹了一下脸,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开始吃面。香,真香,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面。
“海唐,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倏忽抬头,盯着我爸的脸。原来他……也不敢看我。
我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有什么东西翻来搅去,我才慢慢吐出一句:“爸……你多了好多白头发。”
我爸愣了一下,我看不清他老花镜后面的目光。他慢慢低下头,用右手撑住额头,伏在桌上,肩膀开始轻微地抽动。
他在哭。
我那个军人出身,从来对我不假辞色的父亲,在哭。
我原以为我的眼泪在十四年前已经流干,如今才发现它一直蓄藏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眼泪完全没有意识地顺着脸颊往下掉,我努力睁大眼睛,却还是视线模糊。我本来自认为正确的一些东西,忽然在心里轰的一下崩塌了。
我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强忍着眼泪:“海唐,爸妈,爸妈对不起你……但是你,你别恨你爸。我知道你为什么没再回来,当年你爸是看到你在附近的,那么说只是赌气……我们一直以为你会有一天回心转意不再喜欢,喜欢男人,但是你忽然就不回来了……”
“妈你别这么说,是我……”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爸妈都老了,头发开始花白,脸上也多了皱纹。十二年是太长的时光,长到我已经开始对本应最亲密的人感到陌生疏离。
“不,是我们没做好父母。我和你爸后来查了很多资料,上面说这个有些是天生的,改不过来……我们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从小是个死性子的孩子……社会上那么多歧视同性恋的,但是我们,我们本来应该支持你……”我妈说得太快了,停下来喘气。我想上去给她顺顺气,她制止了我:“让我说完,让我说完,这些话我憋了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有时候我都觉得我这辈子是不是没有机会亲口对你说了。”
“妈给你道歉,我和你爸都给你道歉。你喜欢男人也好,不结婚也好,这本来就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应该无条件支持你。妈就只有一个请求,妈不奢求你原谅我们,但是你……你……”我妈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唰唰地往下掉,“海唐,回来,回家,好不好?”
我忽然想起孟小园。想起他曾经对我说的话。他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没有什么是不能相互理解的,他说你爸妈总有一天会明白你,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他说有些事情已经很让人伤心了你不能把它就这么当成一个结果,你要尽力把它变得不伤心,他说黎海唐你怎么就听不懂,有些事情会随着时间改变,但也是要你主动争取的啊。
我跟他吵了一架,后来他再不敢跟我提爸妈的话题。但是如今,看着头发已花白哭得肩膀颤抖的父亲,我才恍然觉得他简单而直接的想法其实是对的,而我,这么多年,错的有多么离谱。
我以为我爱他们,但是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我克制住颤抖慢慢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到我爸旁边,然后跪下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法思考该说什么。我只是跪在我爸面前,哭着一遍遍地重复。
“爸,妈……”
“爸,妈,我回来了……”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我想,我想回家……”
一家三口全部红着眼睛坐在客厅里,跟十四年前一样,只不过气氛要和缓得多。我爸一直没说话,只是流泪,大约是太多年没哭过,眼泪差点停不下来。我妈为了缓和气氛,开始问我这些年的一些事情,我于是一点一点地说给他们听,从大学到读研读博,到四院。当然,我只拣好听的说,至于那些实在不足道的滥交经历和学业事业中的坎坷,自然都轻巧掠过,就这么说了一个上午。
“……就是这样,我现在是四院最年轻的副主治,同事关系都挺不错,日子过得都挺舒服的。”
我爸一直没说话,但是他从前就寡言少语,我看得出他的欣慰。我妈笑得很满足,一个劲儿夸我,顿了一下,忽然试探着问我:“那你这些年,个人问题……”
我明白她的意思,想起孟小园,心里又是一哆嗦。我妈显然误解了我的沉默:“我和你爸现在都不介意了……难道你这些年都一个人?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