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生晴反射性的嗯了声,虽然他根本没听清刚才的话。

听不清,却看得见。

可他并不愿意面对。或者说,不敢。为什么不敢?袁生晴忍不住唾弃自己,活到现在,钱没攒下来几块,胆量也是,虚张声势和一意孤行倒是很在行。

如此近的距离,确认怀疑只需要几秒。然而他宁肯花费十几倍的时间去犹豫。这样像种默许的认输,因为胜利者从来不会在对峙中优柔寡断。

不等袁生晴寻思出个一二三,对方猛地把他往身旁拉,动作之干脆,力道之生猛,扯得袁生晴整个人都晃了下,还没站稳,腰后便出现大块冰凉的感觉,他扭头看,一把刀正插在那里,雪白刺目,大半刀身已经没入身体。

袁生晴眨眨眼,扯出个胜利的微笑。

已经可以确认男人身份了。

保镖的包围圈再次出现缺口,拉他进去的手,现在重新推他出去。

袁生晴无措地踉跄了下,仰面向后瘫倒。

幽蓝的应急灯光变成咬不断的年糕,糊满整个视线大概是蓝莓味的。

无数双脚踩过身体,袁生晴张开嘴,发出几段干哑的气声,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只有熏得眼酸的浓烟肯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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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七

00年8月,成都武侯区。

袁生晴躺在工地上,脑袋枕着件外套和几张报纸。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头是民工讨薪不成而爬塔吊,最终意外身亡的事情。因为下坠时砸死过路的老人,有关的讨论一时甚嚣尘上。“蓉城日报”索性出了专栏。今天连载到第二期。

不过在这片工地,包括袁生晴在内的所有民工,都被勒令三缄其口,但凡有向外界吐露相关信息的,立刻停掉所有工资奖金。包工头还发话,如果得罪背后大老板,整个蓉城都不可能找到第二个敢给活儿上的工地。

苦夏的湿热蒸发掉群众所剩不多的耐性,所有人都在承诺书签了字,这也包括袁生晴,只是他签的是老家狗的名字,谁让包工头没读过书,好糊弄。

躺久了,背被碎石硌得生疼,袁生晴不舍得浪费中午宝贵的午休时间,蜷起腿,翻了个身,不情愿地睁开眼。一抬头,就瞥见正施工的楼上有个可疑身影,对方闪了下便消失了。袁生晴立刻清醒,问工友有没有看见。工友们纷纷摆摆手,袁生晴只得重新盯着那片地方,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天太热,兴许是眼睛发花,他安慰自己。

入夜,白天陷入迟滞的进度可以加快些,袁生晴帮忙扎完钢筋,坐在楼前抽烟解乏,突然,半空中闪过一道亮白色的光芒,光芒随即消失在钻井中。钻井还没来得及抽干,里面灌满泥水。袁生晴没当回事,掐灭烟,正准备上工,一名少年从暗处直奔井口,趴下来,眼见就要往下跳。袁生晴想也没想,两步追上去,拦住对方。少年猛推他一把,直推得他跌坐在地上。袁生晴也怒了,打开手电筒,猛晃对方眼睛,骂道:“你他妈有病啊,没看井里都是水?”

经此一晃,也看清楚对方的长相。瞅着十七八岁,面庞瘦削白净,单眼皮,还穿着武侯一中的校服。

原来是学生,袁生晴态度不禁和缓起来。

少年语气不善:“我知道,但我得找东西。”

袁生晴立刻想到刚才那道耀眼的闪光,问:“你要找什么?”

“一个戒指,”说完,少年又愤恨地嘁了声,似乎埋怨自己刚才的多话,“跟你讲你也不懂,起开点,别浪费我时间。”

袁生晴笑了:“我怎么不懂,我刚才一直在这里,掉进去的东西,我看得一清二楚。”

少年略显意外:“那你看到我的戒指了?”

袁生晴了然地点头:“嗯。白色的吧,你准头可真高,那么大块平地你不扔,随便一抛,就入坑了,牛逼。”

少年无暇打趣,淡淡道:“是我太冲动。”

袁生晴担心照明灯会再次晃到对方眼睛,特意关掉,从一片黑暗中走向另一片黑暗,问:“那个戒指,很值钱是不。”

少年不出意料地点头。

袁生晴向远处一扫,犹豫几秒,说:“我可以下去帮你捞,哎,别急着开心,你也有任务,得帮我拽着安全绳,还有无线电。我下水之后,用无线电交流,咱工地上的设备音质一般,你得仔细听着,我让你往上拉,你就立刻行动,记住没?”

少年注视着他,轻轻点头。余光瞥见浑浊的泥水,又问:“你会有危险吗?

袁生晴边穿水鬼装备,边轻描淡写地说:“会有,不过我就是吃这碗饭的,有也得干。”

水鬼是个俗称,学名叫工地潜水员,负责捞打桩钻精后,掉落进水里的钻头和一切会影响到施工进程的杂物。工地上的水全混杂着泥,可见度极窄,一旦下水,就只能靠潜水员肉眼辨别。所以为了安全,他们身上都会绑绳子,作业时,岸边会留个人看守以防不测。

袁生晴就是这片工地上最年轻的水鬼。刚满二十没多久,有老油子打趣说,他肯定没跟别人睡过,所以不惜命,不知道安稳过日子的好。

钻井内漆黑且广袤,像史前怪物的胃,袁生晴打开探照灯和手电筒,慢慢潜到井底。此处距地面十七米,背部氧气罐存量只剩一半,袁生晴边默默在心中读秒,计算自己可利用的时间,边寻思起少年的身份。施工重地,最近又发生民工跳塔吊的事情,外墙保安围了三四层,内部的每时都在巡查。能在这种严峻时刻混进来,足以见少年身份之特殊,加上还穿着校服,袁生晴不由得想到白天看过的报道,说地产老板有个儿子,难道这就是大老板儿子?那也奇怪,好端端的小公子,跑工地干嘛,金贵日子过太久想体验下民间疾苦?

突然,袁生晴左手一疼,原来是潜水服裂开道口子。他有些慌,因为之前少年把他推倒的时候,手被划破了皮。

未免被感染,袁生晴不再想少年,稳住心神,在晦暗的井底不住搜寻。可找个戒指谈何容易,别说在水下,就算是床上,也得掀几遍枕头,抖几下被褥才行。何况这水没法跟羽毛那般吹口气就会离开,它是流动的墙,必要时会塌陷,砸死立于其下的君子和小人。

氧气存量很快在漫无目的的追索中告罄。袁生晴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他甚至都没问下戒指的款式和特点。而白日过度的疲乏也在此刻发作,他敏锐地感受到小腿有抽搐的趋势。别无办法,只得原路返回。

然而一错眼的功夫,袁生晴好像又看到在水中漂浮的戒指,他立刻返回,一头攮进刚撤离的井底。如此折腾几次,终于摸到了戒指。他立刻攥紧,对着潜水服内的通讯设备说:“快!我找到了,拉我上去!”

其实要在平时,他也能自己上浮,但今天实在太累。

对面安静得和井底没差别,袁生晴接着喊:“快点!我找到你的戒指了!”

对面依旧没回应。

袁生晴有些着急,他抬头看向流动的墙,出口就在眼前,且只有一个。

经历四次失败的喊话后,袁生晴放弃,屏息上浮。这段过程有多痛苦,无论是0年的夏天,还是在离开那里的三年中,他都不想回忆。最后出井的时候,他直接趴在地上,嘴里的氧气塞都被咬烂了,浑身上下只眼珠子能动。他拼尽力气环顾,都没找到少年,倒是分管他的施工组组长带着蓝色工地帽朝他飞奔,问他怎么旷工这么久,还这副打扮,袁生晴不置一词,扒掉潜水服,将戒指套中指上,压下肺部的咳嗽,继续干活。谁知没走几步,一只带着劳力士绿水鬼的手就从暗处闪出,兜头扇了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地说干活儿还手脚不干净,引着聂参差干危险的事。

袁生晴被打得翻下台阶,重新滚到泥地上。

绿水鬼的主人撵上来继续拳打脚踢,袁生晴捂着嘴,疯狂地咳嗽,期间,那丢戒指的少年一直站在角落中,没离开,也没出手。

少年一现身,袁生晴便看到了他,因为那件白校服实在太扎眼。

这就是和聂参差的第一次见面。

老实说袁生晴的印象很差,但这不耽误随后那些事的发生。袁生晴也不后悔,人总得傻逼过才知道反思。被火燎了确实很疼,但知道疼就行,就会提防着,躲远点。如果被烧得脱形还一门心思想着撞上去,才是真的没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