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像这种事,阮雪棠从不会与宋了知提起,更遑论问这种他会不会反对的话。
阮雪棠移开脸,低声说了句话。宋了知隔得远,连忙凑过去细听,虽然声音极小,却也全落进宋了知耳里免得你又被吓着。
闻言,宋了知痴了一会儿,才明白阮雪棠是记着自己当初因无法接受对方的所作所为而闹矛盾一事,此次特意提前告诉他,来询问他的意见。
他始终跟随着阮雪棠的脚步,一心追寻着属于他的月光,没想到月光回照,阮雪棠亦有望向自己的那一天,心情难免雀跃,感觉自己与阮雪棠又亲密许多,更为阮公子会考虑他的情绪而高兴。
他们在镇上住了一夜,翌日,宋了知带着阮雪棠前往夷郡。
天空久违的没了阴霾,万里无云,阳光温和地洒在大地上,隐隐有了早春的暖意。听说南军途径此处时当地郡守主动投诚,夷郡免于战火,街上仍是一片祥和,在这乱世中乃是桃花源般的存在。
他下马叩门,没想到出来应门的竟是叶灵犀本人。
宋了知原以为叶灵犀被软禁之后会憔悴许多,特意在路上为她买了些补品,结果见到叶小姐单手抱起快有百来斤重的大犬之后,发现完全是自己多虑了。
到底是要在别人家借宿,宋了知抢在阮雪棠开口嘲讽前向叶灵犀说明来意,请她允他们借住几日。
因家里本就多住了一个人,叶灵犀破罐破摔,索性答应了,一如既往的话赶着话,先是遗憾阮雪棠为什么还没死去,再对自己前些天的苦日子一通抱怨:“我连肉都没得吃!你敢想象吗?一个和尚居然能抢别人肉吃!”
宋了知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青衫少年,宋了知越看越眼熟,认了半天才认出这竟然是恒辨。
他头发应当没蓄多久,比寸头长不了许多,堪堪遮住额头,越发显得五官清秀。注意到宋了知的视线,恒辨微微颔首,倒是多看了阮雪棠几眼,应当是在看那双同属于羌翎的蓝眼睛。
恒辨听了叶灵犀的指控,涨红着脸为自己辩驳:“胡说,分明是你吃了一大半!”
他似乎到了变声期,声音粗粗的,说话又急,好似一声绵长的驴叫。
叶灵犀毁容的那半张脸几乎扭曲,另外一边倒是连嗔怒都美得赏心悦目,吼道:“吃别人家肉就算了,还老赖我家不走,阮谨你快来看看,我的脸都给他气脱皮了!”
宋了知原想上前劝几句,听了这话也有些困惑,按理说朝廷并不知道恒辨的身份,原先也不过有阮云昇想取他性命,既然阮云昇已经去世,何必仍留在此处。
阮雪棠也懒得搭理叶灵犀,他路上一口气连嚼三串糖葫芦,现在腮帮子还没缓过来。
恒辨哼了一声,仿佛很不服气的模样,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盒脂膏,可惜人斯文惯了,做不到那样的信口胡说,驴叫似得顶了回去:“你那是因为天气干燥!不是给你买了这个吗?谁让你不用的?”
宋了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二人,彻底收了劝架的心思。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顶嘴,阮雪棠嫌他俩聒噪,直接让宋了知搬着行李回了厢房,甚至晚饭都是让丫鬟送到房中,仿佛多看叶灵犀一眼都是吃了大亏。
夜里吹了烛火,他二人窝在被中,宋了知把阮雪棠搂在怀中,用手掌梳着对方顺滑如瀑的发丝,阮雪棠的手亦搭在宋了知腰上,腻腻歪歪挤在一处。
宋了知不由感慨,他还记得以前阮公子鲜少允许他共睡一榻,而且动不动就要把他踹下床,如今两人这样亲密,当真是苦尽甘来,再没有被踹的风险了。
他轻声问道:“阮公子,恒辨既蓄了发,是不是代表他已经还俗了啊?”
阮雪棠如往常一样舒舒服服地睡在宋了知身上,倒没什么困意:“他出家本是为了避祸,阮云昇既然已经死了,还俗也很正常。”
宋了知应了一声,忽然想起恒辨的身世,提起了精神:“那么说起来,恒辨既然是简凝之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他岂不是阮公子你的叔叔或是舅舅?”
“你想说什么?”阮雪棠对亲情素来淡薄,更不希望一个十七八岁的和尚比自己大上一辈,毫无亲人相认的想法。
“我今日看他似乎对叶小姐似有好感,若他们以后真的在一块儿,那叶小姐不就成了你舅妈”
他话未说完,不会再被踹下床的美梦已然破碎,这次依旧是屁股着地。
宋了知对于挨踹一事十分熟练,苦笑着揉了揉屁股,将恒辨的事抛在脑后,毫不气馁地爬上床哄媳妇去了。
阮雪棠不想要这个舅舅,恒辨更不想要这个外甥,没过几日便邀阮雪棠去寒隐寺取画,巴不得过去的那些事尽早完结。
叶灵犀早没了放生的兴趣,本不想与他们同去寒隐寺,哪知恒辨故意激她,说莫不是知道自己不好看,不敢出门了。
叶灵犀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疤紧紧挤在一处,尽管觉得自己挺好看的,但仍要故意吓唬恒辨:“你有病吧,知道我丑还让我跟你们一块出去,不嫌丢人?”
“你丑归丑,我又没说嫌你!”恒辨同样没好气地答道,与当初那个冷静自持的僧人相去甚远,显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特有的少年气。
夷郡今日似是有什么节日,街上十分拥挤,不少夫妻挽手同游,宋了知抱着一袋橘子,让阮雪棠走在里侧,担心他被撞到。叶灵犀解释道:“这是夷郡这儿特有的风俗,每到今天,这些成亲了的男男女女在家黏黏糊糊还不算,还要特意上街继续黏糊,以保佑来年夫妻恩爱,白首同心。”
阮雪棠对这种风俗是一概的不感兴趣,但宋了知听了这话之后却在人群中偷偷拉住阮雪棠的手,不时看向那些夫妻,目光中流露出羡慕和祝福。
宋了知分明只是牵着他的手,阮雪棠却感觉宋了知牵住了自己的心,一时竟有些无措,没有抽出手来。叶灵犀和恒辨仍在“对骂”般的交流,周围人声鼎沸,他却感觉世间寂静,只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脑袋放空,呆愣愣地如许多对爱侣那样与宋了知手牵手并肩走到路上。
到了寒隐寺,叶灵犀要去放生池看她放生的大王八,阮雪棠随恒辨去拿简凝之的画像,而宋了知则想去向菩萨还愿,当初他求佛祖保佑阮公子一世平安,虽然这中途波折不断,但如今也都过去了,自然应该去叩谢菩萨保佑。
分开前,宋了知同阮雪棠约好,待他忙完就来寻他。
拿画费不了多少工夫,今日庙中人多,阮雪棠手握画卷,冷眼看着人来人往。天空又飘起小雪,他等了一会儿,瞧宋了知久不出现,一度怀疑宋了知有可能是放生池的大王八给吃了,一脸别扭地要去寻人,结果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越过许多人潮,一眼看见宋了知。
很显然,宋了知也是第一眼就看见阮雪棠,身上明明还积着白雪,却笑着同他挥了挥手,快步朝他走来。
他走到阮雪棠面前,微笑道:“阮公子,我们真的很容易在这棵树下遇见,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树?
阮雪棠闻言,仰起头,果然又看见郁郁苍苍的枝叶,在冬日依旧翠绿如新。今日树下那么多人,可他们却都同时第一眼看见了对方,竟又是在寒枝树下遇见了彼此。
宋了知未察觉阮雪棠神情变化,更不知晓寒枝树的传说,继续说道:“抱歉,我方才在寺庙外看到有人卖糖莲子,所以去买了一些,叫你等急了。阮公子,外面热闹得紧,你还想要些什么吗?”
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这几句话每日都出现在宋了知与阮雪棠的对话中,只要是阮雪棠的心愿,宋了知都会竭尽所能替他做到。他说要去钰京,宋了知便抛家舍业的随他进京;他说要查明身世,宋了知就冒着风雪叩响一座座山庄大门;他要逃生,宋了知便舍弃自己的性命想让他先走......
直到棺材内那一番剖白,阮雪棠才知道原来宋了知也会怕,可就连那些畏惧也都是因他而起。
宋了知想要什么呢?
若是这样问他,这蠢狗估计也只会说些希望自己开心健康的废话。阮雪棠头一回认真思索这个问题,不由想起宋了知在他爹娘墓前的轻声自语。虽然当时站得远,但阮雪棠耳力极好,早将宋了知与他爹娘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看着宋了知无知无觉的笑脸,阮雪棠忽然认命似得叹了口气,主动牵起宋了知的手:“回去了。”
宋了知将阮雪棠的手握得更紧,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