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温儒的好嗓子,说起这些事来,叫人可怜。然而程翰良只是嗤笑了一声,俊朗的脸上带着微微讽刺:“冯班主,这里不是你的戏台,戏中恩仇,唱过便是,现实业障,却是难除。”
话冷,人更冷。
李琅玉望着他,视线久久未移开,仿佛要在他身上凿出个窟窿。他在众人欢笑中,饮尽杯中最后一滴清酒,连着心底蔓延开来的恨意。
回来的路上,李琅玉坐在后座,和程兰并肩挨着。程翰良在前座,他说,冯尚元这人不痛快,在唱戏上其实没有多少天赋,得亏年轻时努力,现在看到的都是匠气。
李琅玉将车窗开了点缝隙,无孔不入的风就钻了进来。窗外是一排排北平老式房屋,随着车速加快倏地被甩在后面,好像再也追不回来的样子。
“刚刚看你耍枪,想起了一些旧事。”程翰良侧头冲他说道,眼底藏着温情,“那根红缨枪,冯尚元使得不顺,倒是与你很配。”
李琅玉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他看向外面,景色变得有些模糊,被突如其来的水汽笼罩,心底麻麻的痛,一阵一阵。
银枪之所以系红缨,有说法是缨穗吸血,可以阻止血液流下。刚刚差一点就刺上去了,也是可惜得很。
冯尚元那种人又怎么能配得上那根枪呢?他当然使不顺。
李琅玉笑得嘲讽。
那是他父亲生前最爱的枪。
故人归马踏青晴>>5
八月匆匆过去,闹腾了一个夏季的燥热总算识了趣,第一阵小秋风刚飞上北平苍穹,泼辣的日头瞬间被打回小媳妇状,就像蔫了吧唧的软红柿子。
这天,程公馆的下人都在除暑,将新拿出的秋褥子晒了一上午,换掉各个房间的薄被凉席。李琅玉把自己房里的一套送到程兰那里,他称自己喜冷不喜热,这么多用不着,程兰拗他不过只好收下。等到了下午,一个丫头给他送来新的,内里还是鹅绒,说四爷特地关照过,怕姑爷着凉。
李琅玉看了眼面上图案,很生动,是一簇簇的白玉兰,绣工精致。既然是特地关照,那他也没必要拒绝。
晚饭时分,许妈煲了碗鸽肉莲子汤,正好应了这易上火的初秋,程兰咳嗽是旧疾,需添些良性食材去热,李琅玉谈起老家常以南杏降火,建议许妈以后在汤药里可放一两颗,还写了一些在乡下老人中流传的煲汤方法,面面俱到。
三姨太噙着笑,拿起那张方子,眼睛努向程翰良:“琅玉少爷可真细心,字写得也是端正整齐,四爷,你给我说说看。”
程翰良略略看了一眼,唇角上浮:“有顿无蹲,法度森严,欧体。”他注视着李琅玉,眉眼里是一水的温柔,“练了至少十几年吧。”
李琅玉默认,程翰良轻轻笑了一声,道:“我曾认识一位故人,尤其擅长欧体,可以说是我见过欧体写得最好的。”
“那故人呢?”李琅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
程翰良微昂下颔,脸上有短短一瞬的凝滞,他看向问话的人,看向那双追问的眼睛,接受着它的无情对视。
“他死了。”
很长时间后,他缓缓吐出这三字,俊冷的容颜更显寡情。
空气一度沉默,饭桌上的气氛也变得凝重起来,程兰在桌下握住李琅玉的右手,示意他不可继续下去。
“真遗憾……”李琅玉感慨道,“我本想着若那故人还在,便可以向他讨教一些欧体技巧。”他面露可惜之色,像孩子一样失落起来。
程兰松了一口气,顺势解围道:“阿爸那边正好有一本欧阳询的《九成宮醴泉铭》,你若需要,哪天大可借来看看。”程翰良点头表示同意,李琅玉道着谢,拿起手中的小瓷杯向口中灌了一小盅酒,转眼笑意消失殆尽。
吃完饭后,许妈收拾好了桌子,李琅玉正准备和程兰一起上楼,突然被程翰良叫住。
“刚刚听你说起老家,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们程家还一直未派人去你母亲那里,虽说你是入赘到这来的,但你母亲常年卖菜为生,想必有许多艰难,这个礼节还是要尽到的。明早我让老张开车,带你和兰兰回去,好好看望她老人家。”
李琅玉闻言愣住,眼中波澜重重。程兰比他更急:“这会不会太突然了点,我们还什么都没准备好,要买什么要说什么都没有商计,万一不周到岂不是冒犯了人家。”
程翰良似是早有准备:“该买的我都提前置备好了,若是还有需要,明早去店里再买也不迟。”
“可是……”
“明早就明早。”李琅玉拦住她,眼神笃定,他握紧程兰的双手,宽慰道,“别担心,你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要人去了就行,我妈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程兰欲言又止,被李琅玉笑着打断。放心,交给我。
他温情脉脉,深情款款,做足了一个好丈夫好女婿的模样。离开时他笑着回望程翰良,眼梢微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程翰良眼中笑意浓重,待李琅玉走后,嘱咐张管家道:“明日好好问候一下那位亲家母,我倒要看看,是寒门出贵子,还是太子换狸猫。”
程翰良说早上,还真是大清早。天空蒙蒙亮,一片雪茄烟烬染过的灰,不明朗、挺阴郁。大概六点左右,程兰房里的丫头就开始敲李琅玉房门,媳妇见婆婆,第一次总是有些紧张。
李琅玉其实也不轻松,他拿着一粒白瓜子,攥在手指间,满怀心事,整个人潜在窗边的光影中,不发一声。程兰拿着一套旗袍到他面前,问好不好看时,被他脸上的冷意给怔住。李琅玉回过神来,意识到失态后,迅速切回平日的温和模样。
“这套秀雅大方,我觉得不错。”他笑着回应程兰,让她安心。
梳妆台上横着一根竹月牌铜壳眉笔,李琅玉随意拣起,歪头道:“我给你画眉吧。”说罢,他还真的有模有样描起眉来,程兰仰着脸庞看他:“你怎么还会这个?”
“小时候经常看父亲给母亲画,看多了,自然就会了。”他说得很认真,不像有假。
程兰的长相算不上云姿雾秀,但那一双眼睛却极其漂亮,温婉里透着坚定,仿佛让人看到了雪山上盛开的花。这种眼神让李琅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程兰见他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身子捋了捋额前的刘海,不动声色地遮住那块难看的烫疤。
张管家开车四平八稳,路上只花了一个钟头便到了徐桂英家。
李琅玉拎着左一袋右一袋朝里喊了声“妈”,然后里面便走出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妇人,灰蓝上衣,外面套着围裙,地地道道的朴实相。李琅玉和她紧紧相抱,母子重逢,十分感动。
张管家在一旁看着,眉是皱着的,心里是纳闷的,并没有传说中的狐狸精现形戏码。
中午,徐桂英准备了一桌饭菜,向程兰和张管家表达了感激之情,她说自己就琅玉这么一个孩子,谢谢四爷高看,让他进了程家门。
张管家嘘寒问暖地客套了一番,了解了基本信息。后来,他让李琅玉带着程兰四处转转,自己则留下来继续问徐桂英。
“琅玉少爷这么优秀,你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他挺懂事,自他爸走后,就一个人扛起家里的大半重任,学习上也很努力,没让我太操心。”
“他是不是喜欢听戏?”
“是啊,他打小就喜欢听,还经常跑去戏台子玩,跟那里的师傅们关系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