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很好,看样子是赢钱了。
“谢谢你的八张葱油面饼,听了八筒,自摸清一色。”她捋了捋长发,很是风情。
李琅玉笑笑,算是承认。“我初来乍到,可能许多事上需要指点,四爷处事严厉,还请三姨太今后能帮忙一把。”
连曼不是个糊涂人,她当然知道好处不是白收的。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李琅玉,从头到脚,眼神轻佻,笑得玩味。
“想讨四爷欢心也不是难事。”她走近一步,以极其暧昧的姿势凑近李琅玉耳边道,“其实啊,比起女人,四爷他更喜欢男人。”
三姨太这人看起来着实轻浮,话里透着野劲,李琅玉不敢全信。后来他又去了厨房,给干活的几个下人一些新婚赏钱,一来笼络人心,二来摸清为人。程公馆人多口杂,总有几双眼盯着自己。他这个姑爷得要当很长一段时间。
半个月后,沁春园的冯班主摆下一台戏,特邀程四爷等人去看。前不久的雷雨天让各处走了潮,程翰良怕程兰在家待着不舒服,便把她跟李琅玉也带过去了。
沁春园是北平有名的戏园子,现在归冯尚元所有,冯班主与他的一众徒弟发迹于江南,后来辗转到北方,那时日军已经侵华,梨园子弟的生活也不如从前。冯家班是少数几个存活下来的,据说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乔司令为其作保障。
园子前厅中央放有三十六张八仙桌,台子气派华美,屏风上纺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李琅玉挽着程兰,一路跟在程翰良后面,走马观花,兴致足足。
冯尚元与程四爷是旧识,说南道北有大半钟头。他已过不惑之年,说话声音倒是挺斯文正派,想来是练嗓的缘故。
后台是演出人员上妆的地方,李琅玉瞥到一人扮成短打武生的模样,旁边还有一张虎皮,估摸着待会儿是要演《武松打虎》。
园子看起来不大,但走一圈才发现费的时间也不少。后院主要是冯家班练习的场所,舞枪弄刀者比比皆是,都是二十岁以上的,没有小孩子。冯尚元惋惜说,他也想找点年轻苗子,这一行最怕断代,但是机缘不够。
李琅玉原本还在东瞧西望,突然在院子西角看见了一物,心脏猛地悬在嗓眼,整个人都跟着颤了一下。程兰被他挽着,意识到他的僵硬,便侧过头去,一看,发觉他脸上惨白惨白。
“琅玉,你怎么了?”程兰担忧问道,连唤几声,才把人拉回来。
李琅玉平复好呼吸,只露出个勉强笑容,表示无碍。程兰循着先前的视线望过去,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根红缨银枪放在兵器架上,通体雪亮。
冯班主安排的这出戏果然是《武松打虎》,演武松的人手脚利索干净,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台下的几位老板看得不亦乐乎,程兰也很喜欢。
冯尚元给程翰良满了一杯茶,随口道:“这孩子上台次数不多,台风没有其他人成熟。”
程翰良倒是不以为意,他说,人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武松打虎,本来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时,有位老板突然开口:“我想起来了,程四爷年轻时也曾入过梨园,还是在傅家班。”
话毕,冯尚元脸色一沉,也不说话了。李琅玉微微偏头去听。
又有一人说:“傅平徽在北平也算是个人物,当年的傅家班可以说是梨园第一,谁知他后来私售鸦片,通敌叛国,勾搭上了日本人。一家被烧也是报应。”
“这种汉奸就该千刀万剐,幸好被乔司令给办了,留着也是祸害国人。”谈到这种话题,人们总是义愤填膺,抗日虽已胜利,但是阴影仍在。
程翰良抿了一口茶,面上冷漠。“傅平徽曾经是我师父,如今想来,确实世事难料。”他说得很轻,不悲不喜,琢磨不出情绪。
一小时后,戏台上的武松已经将老虎压制身下,动作威武,大快人心。
程翰良见李琅玉目不转晴,于是笑着问他:“这么好看?”
“嗯,好看。”李琅玉对上他的视线,带着一副明灿灿的笑,十分耀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喜欢。”
故人归马踏青晴>>4
高台上的大戏唱了一出又一出,先前还是紧张激烈的武戏,现在到了凄凄惨惨的文戏,添茶人来了三拨,李琅玉有点乏了,他心里惦记着一件事,想去弄清楚。起身前他跟程兰打了个招呼,说四处走走,很快回来。
一离座,便直接去往后院方向。
冯家班的弟子还未散去,院子里花花绿绿,人来人往,他足下生风,两步、三步,朝兵器架所在处走去。
还好,还在,那根红缨银枪。
他抚上有些老旧的枪身,微微磕绊的触感摩擦着指腹,每一处痕迹都如古道车辙般,清晰又沉重。李琅玉就这样把它握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破碎的山河、颓圮的家园。
旁边一弟子路过,李琅玉问他,这枪是哪来的。
“什么哪来的,这是我们冯家班的枪,跟了师父好多年。”
哦,竟是这样。
李琅玉痴痴地看了好一阵,舍不得放下。他依着记忆里的模糊路数,耍了个转圈,只五下,便感觉渐渐想起了大半。于是他忍不住又点地直挑,继而行步单劈,还不够,反身连刺!
可就在这时,不过抬眸的功夫,李琅玉便怔住了。
他看到了程翰良,在他面前,一双眼酝酿着千尺潭水。
枪头如羽箭,招招向正前方,冲得义无反顾。他来不及收,也在犹豫要不要收。眼看着就要刺到对方面门,程翰良突然一伸手,便稳稳握住了枪的前端,不疾不徐,胜券在握。他顺势一拉,李琅玉因着惯性被他搂在了怀里,枪也从手中脱落,“咣当”一下,掉在地上,伴随着一声“漂亮”,声音低沉带笑,是程翰良对他说的,咬着耳根子。
李琅玉浑身一惊,立马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连退三步。程翰良轻轻笑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捡起那根枪,一抛、一接、转了个花招。
“你学过?”他突然发问。
李琅玉反应很快:“小时候陪我妈卖菜时,经常跑到戏台子底下玩,觉得很有趣,照葫芦画瓢地学了几招,图个乐而已。”
程翰良定睛看着他,没说信与不信,只是扬起唇角,悠悠道:“那你倒是挺有天赋。”
冯班主邀程翰良来其实是有事相托。这两年,冯家戏班在北平可谓一览众山小,几乎包揽了所有看客。戏班讲究回头率,而来沁春园看戏的都是稳定观众。班子红火,名声在外,冯尚元再辟新路,下了海,干起烟酒生意,赚了个满盆钵。
他与程翰良道,货物在广州那一带时总要拖个十天八天才能审查结束,有些是急货,还请中将行个方便,以后能否直接通过。广州是程翰良的管署旧地,只要他发话,没人不敢给面子。
李琅玉仔细瞧着冯尚元,瘦削的脸,有点秀才气,可衣襟下的铜臭味藏着憋着,如阴沟老鼠,一见光,可难看了。
程翰良明了他的意思,但没把话说实:“若是没问题,审查就不会耽搁太久。我会跟那边提醒下。”
中午时分,冯尚元请他们留下吃饭。满大桌的山珍海味,诚意满满。好酒好菜都在眼前,只是人不对味。
冯尚元的酒量比不上程翰良等人,喝到一半,便开始煽情诉苦。唱戏的老毛病。
他说他家大业大,时刻担心后继无人,又说唯一的儿子不学无术,为之操心劳神。最后结了尾,都是年轻时做的孽,终成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