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玉少爷字也写得好看,仿的是欧阳询,是他自己练的吗?”
“字这方面我不是很懂,但我先生还在时,确实有教琅玉练字。”
“请问尊夫之前是干什么的?”
“他啊,是名教书匠,对琅玉管教很严,要不是后来打仗,他也不会就……”徐桂英停下手中的活儿,暗灰抹布紧紧攥在一团,有些神伤。
张管家安慰了几句,支开话题。
徐桂英没多少文化,话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与李琅玉之前讲的并无冲突。问得越多,张管家也愈加疑虑,难道真是四爷多心了,这位入赘姑爷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寒门贵子。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他希望如此。
李琅玉带着程兰来到小巷外的那条货街,正好看到一群人拢成个圈,不知哪来的杂耍团在表演川剧变脸,程兰平日很少出门,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两人也跟过去看了。
表演者的脸谱由青变红,再由蓝变紫,假动作快得难以察觉。李琅玉一边欣赏,一边给程兰讲解变脸的秘诀,头头是道。然后,一人拿着火把来到正中央,李琅玉看了一眼,便知是秦腔喷火绝技。果然,一条披火长龙翻腾而来,十分得劲,他好久未看过了,不由地拍手叫好。而就在这时,程兰突然露出惊恐的眼神,一张脸惨白如蜡。
“怎么了?”李琅玉关心问道。
“我,我……我怕火。”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惧怕,像是看到了可怖的梦魇,“不要看了,我们回去吧。”
李琅玉见她不对劲,怕是身体不好,便顺了她的意,一路上说些笑与她听,就这样回到家中。
歇息半天后,张管家没问出什么矛盾来,时间也不早了,遂作了告别。徐桂英给李琅玉做了件外褂,又给程兰包了篮饺子,让他们带回去。
一切再正常不过。
上了车,刚开出不到一分钟,李琅玉想起有东西落了,于是让张管家在原地等他。他沿原路返回,迈着略急的步伐,回到徐桂英那里。
徐桂英也在等他,坐在饭桌边上。再见面时,便不是母子情深。
“你刚刚说得很好,这些是你的。”李琅玉拿出几张票子递到她面前,“以后若还有人来,也要这样,记住了吗?”
他晃着明亮的笑意,衬得徐桂英束手无策。
“那我儿子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五旬妇人巴巴地瞅着他,像是在看庙里的菩萨。
“他得罪了人,肯定是要被关一段时间的,不过你放心,”李琅玉抬眸,一脸世家公子的温文相,“我会跟我朋友说的,你儿子很快就能跟你见面。”
故人归马踏青晴>>6
半年前,国内形势严峻,内战已经爆发,东北揭了炮子儿,陕北开了游击,十里长街,报纸雪片似的哗哗下,学生游行,浩浩荡荡,抓人的抓人,开枪的开枪,还有麻木至死的国人,哆嗦在北平这件挂满破洞的旧长衫里。
李琅玉是在这时回的国。从日本。
当时一并归来的还有许多留学生,满腔报国之心比比皆是。喝了洋墨水的年轻人对战争总是厌恶的,他们不相信任何一方,并认为武力发动者都是愚昧的莽夫,他们的信仰是科技与教育。
与李琅玉结伴而行的有一位富家子弟,是在日校友。这位富少爷在经历船晕后,终于将胃里的酸水一吐为快,然后整个人焕发了。他侃侃而谈,指着沿路的商铺车辆谈古论今,宛如一位访华的美国记者,带着有色眼镜,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李琅玉看着精神抖擞的同伴,只是笑笑。他心里有着自己的考量,回来之前想好了一切计划,但是缺一个临时身份一个普普通通的寒门贵子,无钱无权,只读圣贤书。
巧的是,他找到了。
富少爷全身光鲜亮丽,一看便是有钱人的样子,再加上他太招摇,被盯上也是意料之中。
天黑时,两人路过卖菜的小集市,墙角那块蹲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上来便要抢他们的箱子。李琅玉知道这伙人只图财,不想招惹太多,然而富少爷的一身正气却爆发了,他拿着西方的法律来教育地痞流氓,结果可想而知,箱子抢走了,人也挨了揍。
富少爷回到家里,终于想起这里还是思想落后的中国,于是动用了最原始的力量权钱,纠出了那几个混帐,一把票子把他们送进局子。
李琅玉那天去领箱子,正好遇到为儿子求情的徐桂英。
徐桂英的儿子,李生,也就是那领头打了富少爷一拳的混混,多年地痞为业,进局子如回老家,偏偏这次惹了太子爷,只要对方不松口,这牢底铁定要坐穿。
徐桂英听说儿子犯了事,特意从外地跑到北平,跪在地上苦苦求情,富少爷不为所动。李琅玉在一旁听她说起家境无依无靠,丈夫逝世,儿子姓李,没有熟人。这一切很合心意,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他暗地去找徐桂英,拿出帮忙的样子,以李生为筹码,对其循循善诱。徐桂英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什么都不懂,听到儿子有望出来,便感激得落泪,将他当作大善人。李琅玉吃的便是这妇人淳朴老实,他与徐桂英对好口风,从出生到成长小事,一样都不放过,模拟了上百遍,确保一字不落。
他当时看着徐桂英,觉得真是老天都在助他,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去报仇。
李琅玉与程兰回到家后,张管家向程翰良那里交了差,程翰良低垂着眸,只说了句先这样,徐桂英那里继续盯着。
自古狡兔有三窟,曹冢七十二,若被轻易找到,那才叫怪。
过了几日,李琅玉在家中无事,陪程兰练完字后,准备将笔墨拿到阳台上去,正好见到三姨太在喝闷酒。上次去冯家戏园,程翰良并没带上她,看样子是气着了。
她说整个程家就她一个多余人,程四爷也不关心她,宁肯去找男的也不愿在她这多待会儿。
李琅玉用镇纸将书页压平,对这女人的抱怨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想讨男人喜欢也是有技巧的。”
连曼一听,好奇劲上来了,催他别卖关子。
李琅玉有些无奈,他将砚台用旧报纸包好,转身看向三姨太,道:“藏巧弄拙。”
见到对方仍旧不明所以,只好继续说道:“你得在他面前卖点破绽,似是而非的那种,他就会把注意力放到你身上,想方设法去探究你、观察你,可是还偏偏不能让他抓到关键性证据,这样他就白天想你,晚上也在想你,等到这时,你再示好卖弄讨他欢喜,便成功了大半。”
三姨太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来:“看不出,你懂得还一套一套的,该不会用这招把程小姐骗到手的吧。”
李琅玉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这是教我西方戏剧史的一位法国外教说的,更何况,我也是个男人,将心比心。”
连曼抿了口红酒,弯着那双好看的凤眼似有所思,当天晚上,她替程翰良捏肩时,顺便将这番话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他当真是这样说的?”程翰良阖上双目,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浸在袅袅而升的炉香中,威严又光华。
“那可不!你这位小女婿啊,也就是看起来一副秀气书生样,实际上心思玲珑,知晓世故,我那几位打牌夫人都可惜人被你捷足先登,不然就可以收为干儿子了。”
“是吗?”程翰良低声笑道,“这就有趣了,那我得好好疼他,省得别人说我程翰良暴殄天物。”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