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辨合掌躬身:“万物有灵,一切自在。施主,我想它自有造化。”
“我懂,大师你这是答应的意思。”叶灵犀厚脸皮地笑了,依旧死搂着狗不放。
恒辨突然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思及正事,不得不忽略正嗷嗷想回主人怀里的大白狗,对阮雪棠道:“这位施主,请随我来,有一样东西,我想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阮雪棠若无其事地打量恒辨几眼,对上那双灰蓝的眼珠子:“物归原主?”
恒辨点了点头,阮雪棠神色不明地跟在他身后,宋了知原本也想跟上去,却被恒辨已佛家重地,旁人不便进入为由婉拒了。
宋了知有些不安地望着阮雪棠,压低声音道:“阮公子,你一切小心。”
眼前这个戴着叆叇的少年脚步虚浮,一看便知从未习武,阮雪棠并不认为他能对自己做什么。随着恒辨走了好一会儿,天公不知何时变了脸色,隐隐嚎出雷鸣,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他们快走几步,来到一座塔楼前,匾额上高悬着藏经阁三字。
恒辨推门引阮雪棠进去,一进门便见经书满楼,鎏金莲花香炉正燃着一缕檀香,只见那少年抽出几本经书,按照特定顺序重新摆放回书架上,顿时,屋里传来机关响动的声音,并排而立的书架往两侧滑开,露出一道暗门。
恒辨先行走进暗门之中,阮雪棠忽然笑了笑,用香灰埋掉那截香料后也跟着走了进去。暗门后是一段幽暗深长的楼梯,连接着一户暗室,依旧摆放着许多书籍卷轴。恒辨从中抽出一副画卷,当着阮雪棠的面铺陈开来。
这是一幅女子小像,画工高超,惟妙惟肖,画中人竟与阮雪棠有七八分相似,身着异族服饰,巧笑盼兮,唯独蓝色的眼瞳显得有些突兀。
阮雪棠沉默一会儿,道:“画上并无题字印章。”
恒辨听出阮雪棠言下之意,似乎有些不满阮雪棠这样冷淡的反应:“你分明知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阮雪棠这时才觉得恒辨孩子气,“她死的时候,我尚在襁褓。”
“施主,”恒辨逼自己冷静下来,“佛祖言冥冥之中因果报应,你难道不想知道......”
阮雪棠觉得小和尚这是在死缠烂打了,有些不耐烦道:“佛祖也言四大皆空。”
恒辨无心与他争论佛法,有些话在肚子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沉下心来,道一句佛号:“终有一日,你会再来寻我的。”
阮雪棠冷笑一声,不作辩解。
恒辨领着阮雪棠往暗室的另一个出口出去,到了屋外才发现已是风驱急雨,不少香客都躲在廊下避雨。
恒辨令一旁的小沙弥回房拿伞,到了室外,他仿佛又变回了稳重得体的年轻住持,甚至开始为阮雪棠介绍寺内风景。
因雨势太大,阮雪棠不得不百般聊赖地站在一旁听恒辨说佛法,两人顺着走廊行至无人处,又见他指着寺内一株古树道:“寒隐寺素以求姻缘出名,有传说道,若有情者,命定之人会在这颗寒枝树下出现。”
阮雪棠嗤笑道:“今日不过是下雨,幸而树下无人。若是平时香客众多,这树底下少说也可以站十余人,莫非十余人都与你命定三生?”
恒辨暗自认定阮雪棠乃是焚琴煮鹤之流,反正他要转答的话也已说完,遂不愿再与他多言,借口说去看看沙弥取伞归来没有,先行离去,留阮雪棠一人站在檐下发呆。
他正低头专心研究着手指的倒刺,忽然在淅沥雨声中夹杂着慌乱的脚步声,甫一抬头,便看见宋了知。
宋了知见下了雨,生怕阮雪棠被雨淋着,便问寺内僧人借了伞四处寻找,远远瞧见了一颗苍天古树,抱着侥幸往此处走来,好不容易寻到了阮雪棠。
阮雪棠看了看树,又看了看树下那人,狂霖四野寂,他站在寒枝树下,衣袍被打湿了还不自知,只一心一意望着阮雪棠,仿佛天地浩大间只剩彼此。
宋了知擦去脸上雨水,终是笑了:“阮公子,我找了你好久。”
四十九章
宋了知原本是想拜菩萨求姻缘的,然而他连大雄宝殿在哪儿都没问到,就被阮雪棠催促着回去了。
他难免沮丧,不想今日竟是白来一趟。
叶灵犀也舍不得走,抱起大白狗就死活不肯撒手,嘴里念叨着“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大有谁敢分开她俩,她就敢一头磕死在这里的意思。阮雪棠虽然很乐意看她自戕,却没兴趣陪着个疯疯癫癫的叶灵犀在庙里胡闹,果断将人丢在庙里,自己领着宋了知街逛去了。
桐飘一季秋,残荷听雨声。雨势渐弱,石板路湿成墨色,街上行人稀疏,连商贩都少见,三三两两披着蓑衣坐在扁担旁。宋了知让阮雪棠拿着伞,自己蹲下来在箩筐前挑了些水果,因为他刚刚也发现了阮雪棠手指的倒刺:“阮公子,你可千万别硬撕,吃些蔬果就好......”
话还没说完,阮雪棠立刻当着他面把指尖那截倒刺给拔了下来。
宋了知哑然,他发现自从他撑伞把阮雪棠接回来后,阮雪棠就有点闷闷不乐。但宋了知从经验上推断,他一定不是在生自己的气阮雪棠对他向来是直接发作、有仇必报,根本不会那么客气地把气闷在心里。
他不知道,阮雪棠的确是在生他的气,不过阮雪棠本人也不明白自己在别扭什么,或许只是单纯讨厌宋了知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寒枝树下,扰乱他的心神。
两人先行回了叶府,宋了知将湿了半边肩膀的外套晾在椅背上,从纸袋中拿出个橘子剥给阮雪棠吃。
橙黄的果肉被白络细裹,丰盈半月紧密相排,屋里满是橘香。宋了知本能地先递了一瓣送到阮雪棠唇边,见对方吃了下去,自己也掰了一瓣送到嘴中,酸涩的味道立刻占据味蕾,宋了知被酸得五官紧皱,反观一旁在想心事的阮雪棠却是面不改色,甚至还把那个酸橘子给消灭干净了。
当阮雪棠让他剥第二个橘子时,宋了知心里犯嘀咕:阮公子不是第一次这样爱吃酸食,他们刚认识那会儿,阮雪棠能一口气吞四串糖葫芦呢。
可是那时,也刚刚好是......
综合阮雪棠今日的反常,宋了知一脸悚然:“阮公子,你不会又怀孕了吧?!”
他说出这话时,不仅自己把自己吓一跳,更把阮雪棠惊得手颤,橘子咕咚一声滚到地上。阮雪棠杀气腾腾地看着宋了知,皮笑肉不笑地问:“那依你高见,我这次该怀谁的孩子?”
他和阮雪棠朝夕相处,再没别人能干这样的坏事了。宋了知不自觉地瑟缩一下,虽然清楚他根本没做什么,仍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我?”
“宋了知!”阮雪棠一橘子直击宋了知脑门,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想得倒挺美!”
一时之间,紧闭的房门里传出各类声响,皮肉拍击声与哀切求饶声混做一团,最后甚至还传出断断续续的暧昧喘息。
阮雪棠身体力行地给宋了知上了节生理课,股间不断流出的白浊无疑是在提醒宋了知:就算真的有人怀孕,那也该是宋了知怀上他的种。
晚饭时分,叶灵犀终于归来,原本她是不想回来的,但寺里只有斋饭,而她又太想吃肉,不得不含泪告别大狗。待她愁云惨淡地坐上餐桌,发现对面竟然只坐着讨人厌的阮雪棠时,表情更加悲痛了:“还有一个呢?”
“死了。”阮雪棠面不改色地答道。
“哦。”叶灵犀夹了块鸭脯放进嘴里,“那我让丫鬟拿个食盒,等会儿你给他带过去。”
阮雪棠拒绝了:“不必,他有吃的。”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黑影趴在床上,颤着手地剥开酸橘往嘴里塞。
宋了知成为黑暗中的理学家,酸溜溜地总结出了一条真理:屁股疼时,没有任何一个橘子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