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山腰的洞穴中暂居了一夜,宋了知第二天却食了言,他并没有如愿的好起来,而是愈发严重,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一天能清醒一两个时辰都算不错了。加上钰京又起了风雪,白日也如黑夜一般,外面冷风刺骨,他们不得不继续留在这个山洞。

因宋了知总是昏迷,外出寻找食物的任务落在了阮雪棠身上,而阮雪棠虽从军多年,但在山野生存上却是一窍不通,运气好时能打到一两只野兔,但大多数时候皆是空手而归,顶多摘一些酸涩的野果回来。

宋了知一向不能吃酸,却极爱吃这酸涩的果子,总是把兔肉野菜让给阮雪棠食用,自己吃酸果吃得起劲。阮雪棠一开始也曾怀疑宋了知是否故意把食物让给他,但见宋了知面不改色的将酸果吃下,也就由他去了。

他不知晓的是,宋了知病入膏肓,丧失了味觉,再酸涩的东西也能坦然吃下。

阮雪棠不知晓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宋了知每日会趁他外出时偷偷解开绷带,腿里脓水太多,挤不出来,他只能用匕首将腿上皮肉划开,反正小腿已不再疼痛,如坏死般没了知觉;再比如宋了知多次尝试站起,下肢却像残废了一般,彻底失了力气。

他一直不愿成为阮雪棠的累赘,当初还抱着阮雪棠醉酒胡闹了一场,为了阮公子读书识字,努力想成为配得上他的存在,可事到如今,在逃亡路上,他终究拖累了阮雪棠。

他只能每天尽量的少吃一点,少病一些,不给阮雪棠造成更多的负担,希望自己能好转起来,然而过了那么多日,宋了知心中了然,明白自己大概是好不了了。

看着阮雪棠靠在他怀里恬静的睡颜,阮雪棠身体本就不好,这些天又总是饥一顿饱一顿,脸上失了血色。

有些事便是这般不讲道理,他以为自己与阮雪棠千帆过尽,终有苦尽甘来之日,而命运却是最无情的看客,用生死隔成天堑,强迫他们分离。

宋了知很想自私的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继续与阮雪棠在这方天地中过完他最后的一段日子,可他又比谁都清楚,阮雪棠已经因他在此耽搁太久,便是追兵没有搜查到此处,阮雪棠的身体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不若现在让他顺着山路前往较为偏远的乡间,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若是那样,阮公子是如何也带不上重伤的自己了。

宋了知闭上眼,纠结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怀中的阮雪棠似有所感,往宋了知身上蹭了蹭,乃是全心全意信赖宋了知的模样,将宋了知好不容易坚固起来的心蹭得软化。

“怎么办......”

眼眶微红,鼻音厚重的宋了知把脸埋在阮雪棠身上,彻夜难眠。

过了几日,风雪总算停歇,太阳懒洋洋地洒在雪白的大地上。宋了知这日依旧浑身乏力,但强撑着没晕过去,主动替阮雪棠处理着采回来的食材。

两人吃过早餐,宋了知连跪带爬的凑到阮雪棠身边,总共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花了许久。精疲力竭的靠墙休息了一会儿,宋了知平复呼吸,这才从上衣贴身的暗兜中将他一直舍不得动的那笔银子拿了出来,放在阮雪棠手中。

还带着余温的钱袋仿佛快将阮雪棠掌心灼伤,宋了知对他露出温和的笑意,没头没脑的说道:“钰京的房子...真是太贵了,我存了许久,刚好购买一间小院子。”

因为高烧,他喉咙生疼,每一句话都说得艰难,可他知道,这时不说,以后再没机会了。

“原本是生日那天想要问问你的意思,可是那天居然和你置气,我心里也很难受,就像银子坠在胸膛一样又重又闷。”

“那间小院子很好的,虽然不大,可以住下你、我、大鹅,还有皎皎。那儿也有花圃,等钰京雪化了,我们便种下满院子的雪棠花...对了,那里离王府也不是很远,阮公子若是想家了,随时随地都能回去......”

宋了知将自己的棉袄解下,披在阮雪棠身上,又用手在地上沾了些湿泥,不顾惹阮雪棠生气的风险,在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留下泥印,尽可能让阮雪棠的容貌变得不起眼一些。

“这样在山上躲着不是办法...阮公子,你翻过这座山头后,便顺着山路下山,别去城镇,尽量往乡间跑......”宋了知咳了一声,“这些银子足够你花好一阵子,若是用完了,你就回我南方的院子,我想,官兵总不至于追到那处。”

阮雪棠双唇紧抿,眼瞳中倒映出宋了知虚弱又苍白的脸庞,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然,要是实在没办法,你就去找裴将军,他、他总不会不管你的......”

话至此处,宋了知声音哽咽,终究说不下去了,他始终没法释然地将阮雪棠交给旁人,可若是一定要做出一个选择,那他宁愿把阮公子让给裴厉这样的正人君子。

阮雪棠一直沉默的听着,并未打断宋了知,宋了知却不知该说什么了,怕一开口就是求阮雪棠留下,可又舍不得现在就让阮雪棠离去,最终,他拥着阮雪棠,再度吻了下去。

与往日的温柔缠绵不同,宋了知这一次吻得格外强势,唇舌攻占着对方的柔软,不小心咬破了阮雪棠的唇瓣,血腥味在两人口中散开,宋了知却没有退开,反是吻得更加卖力,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阮雪棠心上的一滴血,叫阮公子永远不会忘记他。

良久,宋了知终于舍得将阮雪棠放开,手指揩过对方唇上的伤口,把心一横,闭眼说道:“趁现在天气尚可,阮公子,你快些离去吧。”

阮雪棠慢慢站起身,并没有问宋了知要怎么办,这倒让宋了知松了口气,不必编出些我马上追上来的谎话来欺瞒阮雪棠,不愿在最后一刻还对阮公子撒谎。

可当他听到阮雪棠脚步声渐远之时,他仍忍不住睁开眼,想到此生再无法见到对方,那一瞬几乎是不甘又莽撞的冲动,出声唤道:“阮公子!”

阮雪棠立刻止住了脚步,回头看他,又背着光线,叫人看不清神情,简直与他们出发去夷郡那日一模一样,可这次宋了知却无法像当初那样不管不顾的握住阮雪棠的手,他逼着自己强硬起来,不愿再多说什么。

他见他不肯说话,拢了拢宋了知披在他身上的衣服,终是离去了。

宋了知眼见着阮雪棠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地间,心头一件大事得以解决,原是想笑,可双眼却不住地涌出泪来,认命地阖上双眼,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一百章

在失去意识之前,宋了知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死去。

饿死太难熬,病死太痛苦,思来想去,到底是冻死来得最痛快,反正他已将厚衣给了阮公子,只要洞中的火堆熄灭,他很快就会被冻僵,永远沉睡在这个漫长的雪季。

火光渐弱,残余的星星火点附在焦柴上,燃出白色灰烬,洞穴很快被寒意包裹,被冷汗浸透的里衣冻得僵硬,宋了知咳嗽几声,终是坚持不住,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再睁眼时天色已然全黑,宋了知昏得迷蒙,刹一醒来,只觉浑身清爽,暖意包裹着身躯,误以为自己当真死去,脱离病躯,化为世间一缕残魂。

可死后的世界既无鬼差阎罗,也无忘川彼岸,全不似他想象中的模样,宋了知还未来得及想清,反是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眼前一切,发觉仍处洞中,这时才算真正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尚在人间。

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他扭过头,竟看见本已离去的阮公子正在他身边睡得安稳。

脸上的泥印已被擦去,露出他原本洁白无瑕的肌肤,一条崭新的厚毯覆在彼此身上,许是怕压到伤处,阮雪棠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睡在宋了知怀中,而是将脑袋轻轻倚在对方肩上,仿佛怕宋了知被人拐走一般,毯子下十指紧扣,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叫人不忍心打扰这一刻的静谧。

宋了知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失而复得的狂喜的同时又泛起淡淡酸楚,明明是自己主动开口让他离开,可两人分开后方明白离别苦远胜剜骨之痛,眼眶再度发热,被他用袖子胡乱擦去。

宋了知这才发觉自己贴身衣裤亦被更换过,高烧似乎退了一点,腿也不像先前那般难受。

他轻轻坐起身,担心阮雪棠是在下山路上遇到危险,不得不半路折返,却又想不通为何会多出毯子和干净衣物,很有一番话要询问,但是见阮公子睡得这样熟,终究不忍心将人唤醒,加之心中亦有许多眷恋,遂安静回握住阮雪棠的双手,暗想若明日还要将阮公子送下山去,至少今夜他们还能相依。

隐月的乌云慢慢消散,雪地霜白,月也皎洁。宋了知粗糙的手指不时拂过阮雪棠手背,阮雪棠好眠被扰,无意识地动了动。

毯子自肩头滑下,宋了知满是怜意,侧身想替阮雪棠拉好,却发现对方衣领破了一道口子,似是被人强行撕扯过。

他心头一紧,浑身血液仿佛都涌上大脑,连呼吸都忘却,宋了知早非不知人事的毛头小子,很清楚阮雪棠在旁人眼中的吸引力,害怕阮雪棠又遭遇到不好的事情,指尖发麻,颤着手将厚毯缓缓往下拉,细细检查过阮雪棠周身各处。

脑中浮现许多糟糕的设想,万幸阮公子除领口外其余衣物完好,也没见到外伤,只腰间常佩戴的一枚玉佩失了踪迹。

但悬着的心并未因此放下,宋了知眉头紧拧,万分后悔自己先前的决定,他分明知晓阮公子生了副好容貌,对人情世故多有不懂,怎么能放心他独自逃离追兵的搜捕?纵是自己病重,那也该尽全力多护他一程,就算能替他挡一时风雨也好的,总不该这样轻言放弃。

宋了知心疼得鼻子发酸,将仍在梦中的阮雪棠紧拥入怀,认为单独逃生的阮公子乃是世间最可怜委屈的存在,全然忘记自己之前还在冰冷洞窟等死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