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1 / 1)

而残酷的现实是,一旦问题被问出口,无论被问的人怎么回答,无论遗属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迎来的都不是解脱。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沈藏泽感觉到心中那股恨意再次复苏,叫嚣着想要将他吞噬,让他对林霜柏说出无可挽回的话,做出比得知林霜柏身份那晚更加失控的行为。

林朝一夺走了影响他最深的,也是他从小到大都敬爱着的母亲,哪怕林朝一已死,他也无法原谅。

失去至亲的恨并不会因为犯罪者的死而终结,正如失去至亲的伤痛将一生都扎根于遗属心中。

死亡从来就不意味着结束,而所谓赎罪,也并不是简单的以犯罪者的死亡来达成。

因为生命的价值与重量,对不同的人而言,从来就不对等。

两人之间相隔的,从来都不是眼前所能看到的距离,罪恶与死亡投下的阴影,也并不是依靠时间就能被治愈或克服。

“过了这么多年,至少,我终于知道答案了。”沈藏泽深吸一口气,扯了一下嘴角却并不是想笑,而是对林霜柏说道:“我这一辈子都会为我妈感到骄傲,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最优秀的刑警。”

林霜柏微微一愣,几秒后回以同样的敬重:“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勇敢最伟大的刑警。”

夜更深的时候,沈藏泽坐在客厅里,拿出了烟却又没有抽,他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却并没有半点想哭。

林霜柏在书房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后出来,径直到沈藏泽身边坐下。

没人教过他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于是林霜柏遵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住沈藏泽的手,小心翼翼地与他十指相扣。

两人分开各自平复情绪的时候,他在书房里想了很多,也试图去回想拼凑自己混乱破碎的记忆,只是并不成功,后来他在书房里往客厅看,看到沈藏泽坐在沙发上许久都没动,忽然意识到其实沈藏泽并不需要他现在立刻想起一切,又或是说些抱歉之类的话。

事实上,任何话语在这一刻都苍白而无力。

他对沈藏泽从来都太过克制,以至于一直以来都是沈藏泽在主动走向他。

对于沈藏泽而言,需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他的克制,也不是他充满亏欠和愧疚的保护,而是共同面对。

至少在这一刻,不管沈藏泽对他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和反应,是拒绝还是接受,他应该要做的,都是陪在沈藏泽身边,跟沈藏泽一同承担积压多年来都不曾消弭的,因交织在一起而无法辨别出本来面貌的复杂情感。

垂下的眼帘在林霜柏握紧他的手时极轻地颤动几下,沈藏泽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只在片刻后低低开口:“其实从小到大,我妈能在家陪我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她总是在查案加班,所以我并不能常常见到她;很小的时候,我也会不开心,有过一段时间不理解,还曾经哭着问我妈为什么她不能跟其他妈妈一样,好好陪自己孩子长大,反而总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把我留在外公外婆家里。”

沈义的父亲也是警察,而且是缉毒警,在沈义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牺牲,而沈义的母亲在之后也没有再嫁,自己努力将沈义抚养长大,大抵因为操劳多年的缘故,在沈义跟夏蓉蓉结婚并生下沈藏泽后没多久,沈义的母亲也因病去世,所以沈藏泽也并没有太多关于奶奶的记忆,小时候也是更多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对我妈而言,我们一家三口的家,只是小家,她固然爱我和我爸,也爱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可是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作为人民警察的责任与使命。放到现在来看,我妈应该是比较早觉醒女性自我意识,不被世俗和刻板印象所影响的,无比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以及要什么的独立女性。所以即使有婚姻家庭和孩子,也并不能束缚我妈,更无法阻止她奔跑在警察工作第一线的步伐。”沈藏泽在回忆中眼神变得有些朦胧,因为夏蓉蓉,他甚至在上初中时就已经知道,刑侦的工作不仅仅包括立案、侦查和破案,之后还要走程序,要写起诉意见书和案件卷宗,要确保证据链完整,还要确认适用的法条,因为刑事案件的审核对于公安机关执法办案的质量和案件后续的诉讼进程而言都至关重要。

“当警察很多事都不能跟家人说,但是我妈会用我能理解的话让我明白她工作的重要性,让我知道,她身为一名警察会始终把国家和人民群众放在首位……也让我明白了,虽然她不能时常陪伴在我身边,但她也一直把我放在心上,努力关注我的成长。我能早早懂事,大概也是因为我妈虽然不像其他母亲那样在孩子身边日夜照顾,可她总是会很直白地告诉我她爱我,并且为我的所有进步和成绩感到骄傲。”沈藏泽抬眼看向林霜柏,唇角勾起苦涩的浅笑,然后一点点回握住林霜柏的手,“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母亲,能生为她的儿子,是我最大的福分和幸运。”

安静地听沈藏泽说着关于夏蓉蓉的事,林霜柏忽然再次清晰地明白到,沈藏泽对待他以及表达感情的方式,原来都是从夏蓉蓉身上所学来。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永远无法靠揣测猜想建立起来的,甚至会因此而产生许多不必要的误会,若能坦诚而勇敢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与情感,果断的做出决定与行动,那么无论结果是什么,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的错过与后悔,也能干脆利落的拿起放下。

夏蓉蓉留给沈藏泽的东西是那么宝贵,在经过这么多年后,依旧在滋养守护沈藏泽,让沈藏泽即使日夜与罪犯打交道、面对人性丑恶,也始终保持内心的温暖与强大。

沈藏泽从夏蓉蓉身上学会了爱人的方式,并以这样的方式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自己,他其实,早该以同样的态度去回应沈藏泽,而不是一再克制,反复说服自己只要这样做就能将对沈藏泽的伤害减到最低。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是否合适,这么多年来我都觉得我的存在是个错误,而我和你之间也从来都没有对过,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发生错误的事,可回国,回来寻找当年的真相,是我这些年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对不起,有些话我一直觉得自己没资格跟你说,导致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你在走向我。”林霜柏努力组织语言试着对沈藏泽说出那些他早就该说的话,在沈藏泽的注视下,林霜柏认真而恳切地说道:“我希望现在说不会太晚,沈藏泽,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可以,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跟你一起去给夏警官扫墓,谢谢她救了我,然后告诉她,往后余生我都会一直爱你,也会用你想要的方式一直陪在你身边。”

第一百二十八章

次日上午,闫冧的妻子苗嫦曦在闫冧的陪同下来到局里配合调查问话。

苗嫦曦比闫冧的年纪小七岁,盘着整齐的发髻,穿了一条黑色的旗袍,一米六四左右的身高,珠圆玉润略显富态的身材,右手戴了一枚翡翠戒指,左手腕上则戴有玉镯与绕了三圈的佛珠,虽然苗嫦曦戴着墨镜遮挡住小半张脸,却也能看到上了干净底妆的脸上除了法令纹外,皮肤总体没有太多的瑕疵,肤色也较为白皙,可见平日里有在仔细保养,生活上也较为舒心没有太多烦恼。

沈藏泽并不负责这次问话,而由傅姗珊以及林霜柏负责。

苗嫦曦是在九点四十分来到局里,做完简单的登记手续后也并没有在询问室里等太久,十点傅姗珊跟林霜柏便进去开始本次问话。

傅姗珊跟林霜柏在询问桌前坐下后,傅姗珊先跟苗嫦曦进行例行公事的说明,最后对苗嫦曦说道:“闫太太,作为一个母亲我能理解您刚刚经历丧女之痛,心情尚未平复,但由于我们这是正式的警方调查问话,有实时监控录像,所以还是要请您摘下墨镜。”

苗嫦曦原本靠坐在椅子上,一直微微低着头维持一个端庄的坐姿,在听到傅姗珊让她摘下墨镜的话后,她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又过了好几秒才终于慢慢抬起下巴,透过墨镜打量坐在面前的傅姗珊和林霜柏,并在看清林霜柏长相时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然后才终于慢慢抬手摘下墨镜,露出了略为红肿且充满红血丝的双眼。

眼角处明显的细纹,难以靠淡妆掩饰的下垂苹果肌,在失去墨镜的遮挡后,无处可藏的疲惫和岁月痕迹衬得鼻翼两侧的法令纹都仿佛突然间变深了不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又再骤然苍老了好几岁。

苗嫦曦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在摘下墨镜后她把墨镜放到了桌上,然后把手按在心口处,不等傅姗珊和林霜柏提问就先一步发难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们知道的,我先生应该都已经跟你们交代清楚了,你们现在不应该去追查绑匪的身份,为什么反而要来盘问我这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让我再一次去回忆自己是如何失去自己孩子的,你们警方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十分残忍吗?”

在苗嫦曦来之前,傅姗珊已经设想过苗嫦曦接受问话时可能会出现的反应,而来自被害者亲属的责难也并不陌生,因此在面对苗嫦曦声线尖利的发难时,在审讯问话方面也经验丰富的傅姗珊没有表现出半点措手不及的慌乱或是其他不恰当的情绪反应,冷静而不失温和地说道:“闫太太,虽然闫先生已经来接受过问话,也确实已经跟我们说过案发当晚的情况,但,每个当事人看待事件的角度、感受,还有事件发生时留意的细节情况都不一样,为了不遗漏可能有用的线索,我们必须请你来接受问话。”

“说什么必须,孩子已经死了,赎金也没了,孩子被抛尸的视频照片甚至还被发到网上,让那么多人看到我们家孩子被杀后的惨状,你们警方现在连绑匪的身份都还没能确定吧?就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们能抓到绑匪?!”苗嫦曦并没有进一步提高音量,只是质问的语气态度愈发明显,“你们还想问什么?问孩子怎么丢的?还是问我们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我们家孩子已经死得那么惨了,你们还不让我们将她带走给她好好安排葬礼,说要做尸检,我虽然不懂尸检,可我也知道那是要将我们家孩子的尸体切开来做检查,那么小的孩子,死了还要受到这么多的伤害无法安息,让我这个做母亲有多痛苦你们知道吗?!”

将桌子上放的抽纸巾推到苗嫦曦面前,傅姗珊以安抚的口吻说道:“闫太太,我能明白法医进行尸检这一程序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但请你理解并相信,对孩子的尸体进行尸检是为了找到更多的线索,帮助我们提高并加快抓住绑匪的速度。对于你和闫先生所遭遇承受的悲痛我们警方也深表遗憾,这样的惨剧是谁都不希望发生的,可如今孩子被害已是事实,我们警方能做的就是抓住绑匪,也只有抓住绑匪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才能让孩子得到真正的安息。”

尽管现在已经有许多跟法医和尸检相关的科普,可对于很多思想较为传统保守的中国人来说,人死后还要再将遗体切开甚至将里面的器官一一拿出来做检查,这种对遗体做出进一步损伤的行为,不管怎么解释又如何上升高度,始终都是对死者的伤害和大不敬,再加上这次的被害者是小孩,对一个母亲来说就更加难以接受。

苗嫦曦没有用傅姗珊推过来的抽纸巾,反而拿出了自己的手帕掩住口鼻,垂下眼帘向一侧低头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然后才又哽咽着说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说这些我们家孩子就能活过来了?说什么法律的制裁,那都是做给世人看的!就算抓到了绑匪给他判了刑又能怎样,根本就什么都挽回不了!”

“所以呢?闫太太是觉得我们能不能抓住绑匪已经不重要了,是吗?”林霜柏开口,却向苗嫦曦说出了不那么好听的话,“对闫太太来说,现在只想将孩子的遗体带回去举行葬礼,至于是否能抓住绑匪,根本就无所谓,是这个意思吗?”

苗嫦曦被他这么一问,瞪大双眼朝他看过去,一手捂住胸口声音又再尖利起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当然想让你们抓住那个绑匪!否则我们家孩子如何能瞑目?!你这人都没有良心吗?!居然对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说这样冒犯的话,你也太冷血了!”

林霜柏看着苗嫦曦那双泛着泪光的眼,被她指责也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只平静道:“既然闫太太也想抓住绑匪,就请闫太太配合我们问话。我并非被害者的母亲,对被害者并不了解,所以想要请问闫太太,被害者平常是否也对外人那般友好没有防备心,甚至会听陌生人的指示,带着其他孩子一起从大人身边离开,还那么大胆地坐上一辆明显不是自己家的轿车。”

“你什么意思?你现在是在说被绑架都是我们家孩子自作自受吗?!我们家孩子不过就是天真了些,她还那么小,哪里懂那么多?!是你们警方整日宣传说现在犯罪成本高,不会再有人那么猖狂明目张胆的干那些违法犯罪的勾当,还宣传说社会治安好,到头来出了事,你们居然就想要把责任都推到我们家孩子身上?!”苗嫦曦并没有表现得多激动,只是明显表现出对于警察全然的不信任,用手帕抹着泪水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们家孩子那么乖巧听话又善良,生日请那么多小朋友一起来玩,结果却死得那么惨,凭什么呀,凭什么只有我们家孩子死了,其他孩子却都好好的被送回家,这不公平,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一定是他们跟绑匪联手做的局,对,一定是这样!”

林霜柏没有要对苗嫦曦这种无根据指责推论发表看法的意思,仅仅是转头跟傅姗珊对视一眼,示意把问话交回给傅姗珊主导。

而傅姗珊也依旧维持平和沉着的面容对苗嫦曦,哪怕苗嫦曦一直在不断指责怪罪其他人也并未显示出动摇或是其他个人情绪,道:“闫太太,请问这段时间以来,你们家有接到过什么奇怪的电话,又或是家附近有没有出现过可疑的人,闫小姐又是否有跟你们提起过被陌生人跟踪或是搭讪?我们警方目前推断绑匪是有目的计划的实施这一次的绑架,因此我们认为在绑架发生前,应该就有出现过一些或许不那么明显的征兆迹象。”

苗嫦曦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没有接到过任何奇怪的电话,至于我先生,我也不知道,他毕竟是个生意人,每天跟那么多人打交道,就算真接到什么奇怪的电话也很正常。而且我们家是请了保镖二十四小时在别墅周围巡逻保证安全的,我们家孩子也一样,有保镖贴身保护,不可能被跟踪搭讪。”

从这个问题开始,苗嫦曦不再一味指责怪罪表现出对问话的强烈抵抗情绪,尽管期间她多次落泪让问话时有中断,但到底是让傅姗珊得以逐一向她提出案发当晚以及绑架发生后的一切相关问题。

到问话最后,当苗嫦曦回答完傅姗珊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后,于后半段问话中几乎没再多问什么的林霜柏,在苗嫦曦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已经比最开始时变差许多的情况下,再向她问出了一个带有确认性的问题:“闫太太,在结束这次的调查问话前,请你回答这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也和闫先生一样,并不在乎交出去的赎金是否能追回?”

苗嫦曦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用手帕擦了擦双眼,因为问话过程中的多次流泪和擦拭,她眼周附近的底妆都已几乎被抹净,皮肤也因反复的擦抹而发红,让眼角处的细纹愈加深刻,而当她再抬起头时,肿起却又因皮肉松垮而搭耸下来的眼皮让她双眼在脸上显得极为突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突兀,让脸上还带着底妆的其他部分看起来宛如一张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