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敬把姜汤盛出来,一碗一碗递到太医们手里。里头的两个人都还没醒来,皇帝吩咐了,所有的太医都要在殿外候着,随时待命。

含章殿内,一大一小在床榻上躺着,一大一小在床前头守着。

小狸已经退了高热,也不再哭闹,安安静静的睡着。昨晚一诊出来,楚珩便派人连夜去取了龙潭水。他没想过伤害小狸,只不过是想逼傅怜思说句实话。

凤凰涅槃,龙潭为引。高热遇极寒,冰火两重天。小狸一时受不住,激得吐了血。太医们都以为这孩子不行了,成敬这才急匆匆的跑去了昭凰殿。

相比之下,傅怜思的情况才是令人堪忧。下身的出血虽是止住了,但他随时都会流产。太医诊出他怀的是双胎,只是有一个孩子脉象极弱,很有可能胎死腹中。以傅怜思现在的身子,根本无力孕育这两个孩子,但他也经受不住堕胎。若是现在堕掉胎儿,那无异于是要了他的命。

留也留不得,堕也堕不得。当真是两难。楚珩攥着傅怜思的手,埋首于床前,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那拖了一地的血迹,已经刺痛了他的眼。此刻,悔恨与恐惧,都已及不过心疼。

他终究是,亲手毁了此生最爱。

“父皇。”

楚辞将手搭在了楚珩背上,揽了揽他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询问的说道:“父君会好的吧。”

楚珩低着头沉默,过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用手轻轻摩挲着傅怜思的脸,从眼角眉梢到耳鬓发丝。柔声道:“会好的。他会好的。”

“父皇。”楚辞捏着楚珩的袖子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一滴泪落在了傅怜思脸上,是楚珩哭了。

在楚辞心中,父皇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帝王。他能坐镇朝堂,笑看各派风云诡谲。他亦能上阵破敌,所向披靡威震四方。可是,就是这样不可一世的父皇,却在父君的床前落了泪。

“辞儿去睡一会吧,这里有父皇。”楚珩摸了摸儿子的头,接过了他手中的布巾,细细的擦拭着傅怜思的脸。

“父皇去睡吧,辞儿在这里守着父君和小舅舅。父皇昨晚一夜未眠,一定很累了。”

昨晚小狸情况危机,楚珩想着傅怜思已经睡下,就没敢惊动他。差了人去取龙潭水,又传了许多太医过来看诊想法子,忙活了整夜。

“父皇不累,你父君累了,父皇要看着他,让他好好歇一歇。”楚珩握起傅怜思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

那么多年了,他背负着这许多事情,如何能不累呢?

“那我陪着父皇。”楚辞盘腿坐在了楚珩腿边。

“儿子,你知道吗?父皇很爱你父君,父皇想把这天下都送到他的面前。你父君他…这世上再没有他这般妙人…”

“父皇…”

“可是,父皇做了错事。父皇不是个好夫君,也不是好父亲…”

话至此,哽咽不能言。傅怜思六岁伴他,陪在他身边十载,十六岁便为他生下了楚辞。这个人,将自己一生至纯之情都给了他,他却害得他在最好的年纪颠沛流离。

“唔…”

傅怜思皱着眉逸出一声呻吟,双手骤然绞紧了锦被,似乎就要醒来。

“怜思,你怎么了?怜思!”楚珩握着他的手俯下身来,附耳在他嘴边。

“痛…痛…啊…”尚未醒来的人辗转呼痛,传出的声音微弱无力,似哭似泣。

“来人!快传太医进来!”

看着他那样子,楚珩又急又痛,恨不能以身相代。

那一日,在宣政殿,他坐在他的腿上,他答应过他的,以后,再也不会让他痛了。他总是,失信于他的。

守在殿外的太医得了通传,急匆匆的都赶了过来,在寝殿里忙作一团。施针的施针,煎药的煎药,所有的人都不敢怠慢。这怜贵君身子极虚,又怀着双胎。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三命啊。

床帐里,傅怜思躺在楚珩怀里。五个月的身孕,腹部浑圆隆起,这大起来的肚子更显得他四肢纤细。楚珩看着,只觉得心酸无比。那么些补品药膳,都吃到哪里去了呢。

“嗯…啊…”

太医的手按上腹底,在下腹摸索着下针,又引来痛极的人一身难耐的低吟。楚珩登时冲着太医吼道,“你下手没轻重吗!”

那太医顿时吓得浑身一颤,擦了把额上的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终于行完了针。

“啊…痛…”傅怜思还在昏昏沉沉的喊痛,不知不觉间双手攥住了楚珩的衣裳,蹭着他的胸口小声呻吟。

“怜思…”楚珩心里一颤,觉得整个胸口都是酸涩。

从前,傅怜思是那么依赖他。如今,恐怕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往他怀里缩吧。

“陛下,药熬好了。”成敬端着红底小托盘进来,药盏上还冒着少许热气。

“你端着,朕来喂。”楚珩将傅怜思扶好,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低头耳语道:“怜思,吃药了,吃了药就不疼了。”

“来,吃药了,怜思听话。”楚珩嗓音温柔的能滴出水儿来,仿佛转瞬间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傅怜思还是东宫里需要他看顾的少年。

只是再能滴水穿石的温柔,也难唤回那个潜春池畔鲜活的身影。褐色的药汁沾上苍白唇色,又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傅怜思一天水米未进,此时连药也喂不进去。

“怜思,你吃药啊,吃完药有糖吃…不吃药怎么能好呢。”

楚珩的手有些颤抖,拿着白瓷小勺又送到了他口中。

“怜思长大了,给糖吃也不能骗你吃药了…”

原来,岁月不待你我,眨眼流年时转。

六岁时,一串冰糖葫芦就能让他高兴半天;十岁时,一把精巧的木头短剑就能哄他开怀;十三岁时,几卷民间的故事画本就能讨他欢心…如今,他把凤凰金手钏套在他腕上,想把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给他,他也再不肯对他露一个笑脸儿。

“父皇,怎么办?”楚辞皱眉,拿着锦帕擦去傅怜思嘴角的药渍。

“你们都出去吧。”

“父皇…”

“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