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的地点是华能集团的企业年会上。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国企股改上市公司,年会也似颁奖盛典,排场相当大,除了华能职工自己准备的文艺节目,还有不少明星助阵。刑鸣作为虞仲夜的朋友,也以年会主持人的身份受邀参加了活动。

虞仲夜虽不再是一台之长,照旧日理万机,年会上迟迟没有露面,急煞了一群穷尽心思为博领导一笑的华能人。刑鸣倒挺自在,他一改《东方视界》里一副惹我不起的犀利态度,笑容挂满全场,台风相当不错。

忽然间,他就出错了。他看见了以优秀合作伙伴登台的殷晓洁。十来年了,这个“欲洁何曾洁”的女人美丽不减当年,就这么巧笑倩兮地上了台,揭露了他最难启齿的伤疤。

刑鸣猛地起了个寒噤,然后便不言不动,彻彻底底地愣住了。也怪自己,一个企业的年会何劳大费周章,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台本,便打算靠着临时发挥应付全场。他知道有这么一个给合作商颁奖的环节,却没逐一摸清楚来人是谁。

现场没有提词器,来自华能的女主持比刑鸣熟悉这些合作伙伴,好意悄声地提醒他,合作方临时换了人,他们的殷总亲自来了……

半分多钟过去,刑鸣职业精神回归,笑对全场,他以一句得体的、对殷晓洁的恭维话调侃了自己刚才的失神,然后落落大方地引出了颁奖嘉宾。

面上再不现波澜,可心犹在滴血。刑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主持完了全场。直到虞仲夜压轴登台,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里碰了碰,这个男人的眼神深邃如常,刑鸣窥不透其中意味,只知道对方肯定是有意瞒着自己,更觉茫然了。

下了台,知道虞仲夜还没走,便想去求个明白。然而为他开门的却是殷晓洁。

刑鸣一怔,旋即马上意识到,女人红着一双杏子大的眼睛,眼妆都花了半茬,分明刚刚哭过。殷晓洁抬眼见了刑鸣,也挺尴尬,边匆匆忙忙地拭着泪痕,边回头去寻虞仲夜的帮助。她不比方才上台那般从容,刑宏的儿子她一直都是认识的。

年会一直闹到了凌晨,孤男寡女深夜独处一屋,气氛还如此古怪,不说两人关系亲密,起码也绝不陌生。刑鸣为这一认知手脚发凉,胸腔里进出了久违的一声巨响。

虞仲夜这会儿瞧见了杵在门口的刑鸣,开玩笑道:“就你在台上沉默的这三十秒,都抵得上三次直播事故了。”

刑鸣还是没进门,只不浓不淡地回一句:“怪我,我忘了这是年会直播,没有垫场音乐。”

虞仲夜听出他这话里有脾气,却明知故问道:“有事?”

刑鸣否认道:“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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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仲夜轻摇了摇头:“情绪不对,晚上别开车了,我送你。”

“不用。”他那段往事虞仲夜门儿清,所以他那点情绪瞒谁也瞒不过虞仲夜的眼睛。刑鸣迅速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殷晓洁,只说一声“我走了”,便当真扭头就走。

仇人距他一步之遥,他又听见了心脏发出的那个响声。世间声音形形种种,但这样的声音比刀尖摩擦花岗岩还尖锐、还切肤入骨,任谁听了都会胆战心惊。

夜很深,雾很重,白蒙蒙的一层帷幕罩在天上,刑鸣心不在焉地开着车。他从来都没真正放弃过翻案。即使为了那些受污染致畸的乡村孩童拒绝与廖晖私下交易,即使包括他母亲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翻篇了旧故事、起首了 新生活,但为人子,只要有一线可能,总想试试。

为了翻案,刑鸣曾找来一位名叫傅云宪的大律师。这位大律师顶着响当当的“刑辩第一人”的名号,却兜头泼了他一身冷水。傅云宪自己不接这案子,也劝他不必浪费闲钱去找别人,他说强奸罪本身定罪容易,又不比杀人大案,冤也冤得满城皆知,再加上十几年前的旧案,证据早已湮逝,即使受害人主动承认当初是故意诬陷,翻案也近乎不可能。

明珠台里的法制节目就曾报道过一起案子,一位老教师被自己的女学生诬陷强奸,出狱后漫漫上诉四十年,仍然未果。但刑鸣听罢仍不甘心,又追问一句,为什么不可能?

这类申诉的案子不是很难,而是特别难,因为它关系着公检法的公信力与权威性,何况当初侦办那个案子的人如今已是高官,方方面面的牵系就更复杂了。傅云宪说这番话时的神情莫测高深,竟与虞仲夜如出一辙。最后这位大律师送给他聊以安慰的七个字

不信千秋无定论。

傅大律师说得不错,但他始终不甘心。后来傅云宪因为一桩案子被吊销了执照,他便委托了另一位叫许苏的律师进行申诉。许苏年纪轻轻,虽远不及傅云宪名头响亮,但两人关系不一般,请了他跟请傅云宪本人也没两样。许苏对刑鸣很尊敬。毕竟,在这个一切唯收视率是瞻的,还能有这样一个敢发声、能发声的主持人不容易。但他也对翻案不乐观。廖晖刚进去那阵子,许苏很积极地向刑宏案的原审地法院提起了申诉,然而确实没有新的证据,原审地法院不予理睬,压根就没提起审判监督程序。许苏是个勤快的,深信勤能补拙,又劳心劳力地跑了省一级法院,结果还是白跑。后来他跟刑鸣说,只有指望最高院指定再审了,可哪儿那么容易呢,不如你让虞仲夜帮帮忙,前明珠台台长人脉尚在,余威犹存,说一句顶他一个小律师忙活一年。刑鸣不是没想过这法子,但廖晖案已经让虞仲夜丢了官,他又怎么好意思再让对方蹚浑水。

何况,自虞仲夜离开明珠台起,外头就有个说法,虞仲夜只是外放锻炼,早晚还是要回到体制里的。

最近,这阵风又刮了起来。刑鸣打开车窗,任冷风吹了自己一头。他此刻处在愤怒爆发的边缘,仍感到心脏一下下钝跳,疼得厉害。

商而优则仕,这样的例子不鲜见,何况虞仲夜本来就当过官。刑鸣其实也听闻了近来的风声,知道虞仲夜离回归体制不远了。

不早不晚,虞仲夜的电话就这么来了。刑鸣犹豫一下,接起手机,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虞总。”

刑鸣通常管他叫“老师”,闹脾气时就叫“虞总”,虞仲夜从这声“虞总”当中听出了一丝蔑称的意味,但也只是轻笑一声,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回来我们谈谈。”

“没想什么,也没什么好谈的。”优渥舒坦的日子过多了,他终于再次警觉起来。在自己这腔愤怒变疲之前,他挂掉了电话。

深夜的大街十分空旷,街灯光线幽暗,道旁老树枝杈纵横,如同幽居暗处的鬼魅。刑鸣一脚踩下油门。殷晓洁的再次出现乱了他的心绪,虞仲夜重回体制的消息无疑又淋油于火,乱上添乱。

他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夜归人正闯过红灯,风驰电掣地朝他驶来。待他反应过来时,天崩地裂一声响,两辆车不偏不倚地撞了个正着。

刑鸣是在医院里醒来的。眼前一片模糊,一个剪影似的人影似乎在他身前晃了一下,但他完全看不清楚。很快,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醒了?”

“我······我的眼睛······”刑鸣分辨出是虞仲夜的声音,却还是看不清他的人,他马上有了个糟糕的念头:出车祸时自己头部受创,视神经受损了。做了核磁共振头颅检查,他的判断没错,医生说是颅内出血压迫了视神经,好在症状比较轻,只要配合治疗,就能痊愈。

虞仲夜道:“这阵子别乱跑了,我给你们台长打了电话,他同意你先在家休息。”

刑鸣此刻蒙着眼,心也似被阴霾遮蔽,全不领情地回了一句:“放心,瞎不了。”

“这个时候还逞强。”虞仲夜笑了一声,“让菲比照顾你吧,天大的委屈也搁一搁,总没你这双眼睛重要。”

这般一想,倒也有道理。刑鸣轻叹口气,何苦再跟自己较劲,有人照顾总比他自己摸瞎过要好。他由虞仲夜搀扶着,一言不发地跟着这个男人走。失明使他听觉越发灵敏,耳畔风声嘹亮,像哭声一样。

在虞宅住了几天,菲比请假回了老家,一日三餐便都由虞仲夜亲自料理。刑鸣起初还想继续闹别扭,尝了一道萝卜蛏子汤后,便决定缴械了。蛏子鲜美,萝卜清爽,平平无奇的两样食材配在一起,滋味反倒绝了。虞仲夜很懂他的胃口,或许是因为当年也没少跟刑宏一起吃饭。

“味道怎么样?”虞仲夜没怎么动筷子,见刑鸣蒙着眼尽喝汤,笑着问他。

“淡了。”刑鸣不想让对方得意,故意挑剔。

虞仲夜拿起餐桌上的盐罐,还没递到刑鸣的汤碗前,刑鸣自己听见声音,便不客气地伸出手,一把将盐罐夺了过来。他现下是个瞎子,脾气也见长了,相当不客气地说:“我自己来。”

他看不见,心里又有气,所以下手格外没轻重,大幅度地甩动了几下盐罐,浓稠的汤汁上便落了一层雪。虞仲夜也不出声制止他,只微微含笑地看着他。刑鸣又摸起汤勺,舀了一勺汤水送进嘴里。

“咳-”盐加猛了,汤水又苦又涩,呛得他直咳。

“你喝我的。”虞仲夜将自己还未动过的汤碗推至刑鸣面前。

“我不,”刑鸣仍然别别扭扭地不领情,耷拉个嘴角阴阳怪气,“虞总是什么身份?辛辛苦苦为我一个小老百姓下厨,这不全浪费了?”

“不浪费。”虞仲夜笑笑,将刑鸣那加了盐的汤碗拿到自己跟前,“这 碗我喝。”

刑鸣看不见,所以侧过头,将耳朵凑近了虞仲夜,好似怕对方言而无信,诚心诓自己。虞仲夜被这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便当真一改平日里食无声、寝无息的优雅做派,故意大声地将汤全喝完了。

他刚刚也尝过一口,这哪儿是汤啊,分明是死海的水。刑鸣没想到虞仲夜真就喝了,脱口就道:“虞老师……”

称呼又这么轻易改回来了。刑鸣自己也觉得自己没意思,不吃饭了,虎着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