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盈盈心底的高兴像暖阳下的屋檐,耀着明晃晃的光。人们有时候觉得自己看通了世事,可以足够勇敢地历经一切挫折与苦难,其实不过是难还不够难,挫折还不够大。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其实只是感到了孤单,仿佛世间一切都在与自己为敌。只要比勇敢更勇敢一点,总能够让人遇到未来的美好,而能亲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一步一步褪去怯意,重新找到温暖与勇气,对唐盈盈来说,远远要比赢得一场官司更高兴。
第十六章 讨论会
康俊整日里笑嘻嘻的,好像没有什么烦心事能够打扰到他,从律所走廊另一头远远看见他,整个人就像嗑药了一般飘忽在云端。其实,怎么可能没什么烦心事呢,自从接手了这间律所,他几乎是花足了大力气去进行改革。律师事务所与一般公司制的企业不同,在组织架构上它是合伙经营的模式。每个独立律师与律所都存在着一种微妙而神奇的关系,彼此之间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依靠,独立律师根据自己的需求组建团队,创收按照事先约定的比例交给所里后,律所为他们提供一些共享性质的服务。从这个意义上说,律所其实是个松散的架构,更像是个房东,只要这个律师每年能够按照约定交足钱,你就很难把他扫地出门。前一任律所主任陈君是有传统江湖情节的人物,当年跟着他一起干事业的律师们,无论水平高低,如今都在所里占着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享用着从前积累下来的资源和人脉,吆五喝六地指使所里的小年轻们干着他们的私事。这些人不仅办案子的理念陈旧,而且懒得要命,将能推给别人的事情都推给了自己的助理,自己只负责在最终的文件上签字,顺便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大份额酬劳。年轻能干的律师被这样人压着,干着极其沉重的工作,很难有晋升的机会,每个月能够拿到手的钱也寥寥无几。时间一长,有能力的人留不住,没能力的赶不走,康俊将所里的通讯录从头看到尾,一个一个的名字都变成了一个一个的色块,红的是赤字,代表这个人为所里带来的利润还不如他拿走的薪酬,绿的是跌幅,表示这个人未来的走势看跌,长期来看就是赔本买卖。这么看来,满是红绿斑点的一张纸,侵占的是真正有能力的人的利益,这是陈年的积弊,是日后发展的绊脚石,可真要真刀真枪的改革,又岂是一个念想这么简单的事情。康俊用手指轻轻在眼眶周围揉了揉,忽然生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站起身来便往茶水间走去。
康俊站在咖啡机跟前,看着机器顶上那个透明的圆形容器里深褐色的咖啡豆在迅速旋转,不到半分钟,便变成了香气扑鼻的咖啡一点一点地滴落在他那个大号马克杯里。林小云也过来接咖啡,她排在康俊后面,看着前面杯子里深色的液体,便笑嘻嘻地玩笑道:“康主任,您不加奶也不加糖,不会觉得特别苦嘛?”
康俊浮出了满脸的笑意,看着林小云,缓缓说道:“我这个年纪了,抗糖化是抗衰老的第一步,对所有带糖字的食品都得严防死守,不然皮肤衰老的速度就得以分钟来计算了。”
林小云惊讶道:“您居然连抗糖防衰老都知道,天呐,我男朋友连防晒霜是什么都搞不明白。人跟人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康俊看着眼前这个活泼的小姑娘,想着方才给她标记的好像是个浅粉色,总算不是太令人沮丧的颜色。不过林小云今天穿着一件青白色的连衣裙,倒是令人眼前一亮。康俊眉目灼灼,笑语道:“你这身衣服很好看,特别是颜色,让人有种在江南遇到杏花春雨的感觉。我觉得咱们所里的窗帘都该换了,就换成这个颜色挺好,整个办公区域里都能亮堂起来。”
林小云脸上滚烫滚烫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扭头看了一眼挂着的深红色丝绒窗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实在觉得两者相差有点大,便迟疑道:“这个窗帘也是有点旧了,但真换成这个颜色吗?会不会有点浅了呀?”
康俊毫不在意,笑着说:“不会,正是要这种清新的感觉,你这两天要是有空的话,也帮着办公室找一找厂家。咱们所的位置好,是上风上水的楼王,南方微微吹来,应该正好能撩起窗帘的一角。再多摆些绿植,让工作环境多些生机,也能让同事们少点抑郁。”康俊一面笑意盈盈地说着,一面向后摆了摆手,扬长而去。
换窗帘,这几乎算是他上任后在明面上做的最大张旗鼓的一件事了。当沉闷老气的窗帘被轻软透亮的纱质窗帘换下时,整个律所像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剔透的阳光被浅色的纱一过滤,便成轻轻灵动的光彩,如精灵一般飞散在律所各处。角落里也摆上了大盆大盆的四季海棠、金莲花、千日红以及纷飞起舞的蝴蝶兰,每个带着沉重心事走进办公室的当事人,多少都能在这番莹莹妙曼的景象下,将原本紧张到窒息的心情放松一点儿。当人们还在耻笑康俊心细得像个女人,志向只在这些花花草草、装饰装潢上的时候,康俊便已经走出了几步改革的棋子。最阴险的一招是反田忌赛马,他将所里最懒的几个高阶律师和能力最弱的助理律师忽悠了一通,配成了对,是十足十的劣马,成了上头傻、下面呆的组合。这些组合里,有的出去接了几个案子,丢了几个案子,又搞砸了几个案子后,被康俊一顿大义凛然的数落,愤而离职。有的稍微好点,没闯下什么大祸,只是创收变得极低,想调组也调不动,只是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师父看徒弟来气,徒弟看师父想杀人,双双耗着,也各自在另寻出路了。
第二步,也是康俊之前跟唐盈盈提到过的,就是把所里做支持性工作的人划出来,组成了几个后台部门,把做业务的律师放到前面,直接面对客户,根据项目需求组成项目组,项目组负责人可以调动后台部门的工作,也正是他说的,要以全所之力支持业务工作。在这个业务融合性发展的时代,这无疑是适应市场形势发展的结构,很少再有什么案子只凭借一己之力,一方知识便可以顺利完成,更多的是需要群策群力,各方面知识的融合、把关和交流。而交流最直接的形式便是案件讨论会,不定期召开,每当有疑难案件需要多方支持时,便可以申请召开,参会人员由发起方提出请求,有空的律师们也会自愿参加。而康俊和 Debra 只要有空,会亲自主持。这也算是所里常规性的业务讨论方式了。
今天的讨论会唐盈盈外出了没来,林小云闲着没事,便坐在旁边旁听。讲的是一个跨境项目兼并的项目,负责人是罗律师以及他的助理小杨律师。两人说了很久,这个项目的内容对林小云来说有点太难了,里面很多专业词汇都只有英语的表达,小杨律师的语速很快,Debra 发问的语速更快,就像两个外国人,不,像是两个外星人在她跟前交流。林小云勉强记下了 price、risk、maximize shareholder wealth 几个单词,一瞬间没跟上他们的节奏,后头就完全不知道两人再说什么了。又听了几句,只觉得头昏脑涨的,那些英语单词好像都要从自己喉咙里呕出来一般难受,便索性关上了耳朵,仔细端详起自己的手来。
她昨天下班后刚去美甲店修了个手,又没抗住修手小妹的忽悠,顺带做了个什么韩式光疗指甲,选的是当季最热的墨绿色,花了三百多块钱,几乎算是她今年以来最奢侈的一次消费了,还特意做成了磨砂的质感。她悄悄的将手背转了转方向,迎着阳光,这个颜色果然很显得手白。她换了几次拿笔做记录的姿势,又偷偷摸出手机,对着自己的手打开美颜相机,拍了几张照片。挑了一张最好了,打算发朋友圈,刚配好文字“忙碌的一天,开会做记录写的手指都要断了。”想到唐盈盈和别的同事能看到这条朋友圈,又舍不得把他们屏蔽在外面,于是决定还是等下班以后再发。
林小云重新摊开笔记本,挺直了身体,右手半握着托在下巴处,做出非常认真听讨论的姿势。她的小手指高高地翘起,余光正好瞥见尖尖的指甲,“今年最流行的就是墨绿色,我是时代的弄潮儿。”林小云心里美滋滋地想到。她又直了直身子,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 Debra 的手指上。Debra 的手指很细很长,每一根都犹如玉葱一般柔美无暇,她的掌心和手背是同样的白皙,指尖留着一点点圆尖形的指甲,涂着最自然的浅粉色,通透明亮,指甲上的半月形像一小片白玉一般嵌在其中,每一个动作都带起了一阵剔透明亮的光泽。林小云的脸忽地就红了,她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每一个手指都像剥了过多的青蒜才被染上了肮脏的菜青色,“这个颜色怎么这么脏。”林小云自卑地将手紧紧握成拳头,藏起了那显眼的色彩。她的心像被一双筷子搅得乱七八糟的面疙瘩,既心疼花出去的那几百块钱,又觉得自己这烧火丫头似的手怎么也拿不上台面。
林小云这厢在暗自菲薄,那边讨论也快到了尾声。罗律师不住地点头,对 Debra 称赞道:“还是 Debra 你厉害,这里头的关系我跟小杨弄了半天也没整明白,今天这么一说,心里便有数了。”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还有一件小事情,有点比较难处理,怎么说呢,这样,还是小杨律师你自己说吧。”
小杨律师跟林小云年纪相仿,性格却要更爽利一些,此时不知什么缘故,倒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其实真的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是这样的,这个项目因为涉及了中外两方,每次的会谈记录和相关的材料都是对方做的,出的是英文版本。中方这边的领导不会英语,所以每次都要将材料再翻译成中文。他本身其实也是配有翻译秘书的,之前也有材料外发给了翻译公司做。可这个领导觉得自己的秘书做口译已经够辛苦了,再加上笔译的活,工作量一大就容易出错。而项目的很多内容有涉及商业机密,外发出去,他又不放心,便在会上提了一次,希望我们能同时提供中英两种版本的签署文件。开头量小,我们也没太在意,现在随着项目的推进,这个翻译量逐渐上来了,每天都要好几个件需要翻的,加上之前已经翻译的,我们将近做了近十万字的翻译工作了。”
小杨律师汇报到这里,停了下来,罗律师接着说:“这些翻译的工作原本没签在合同里,也都是小杨下班后加班给他们做出来的,他们当然觉得好,觉得律师用字严谨,现在都用上瘾了。我也跟小杨商量了一下,如果他们继续要求我们提供翻译文件的话,那我们应该也收取一定的费用。我也了解了一下,外面好一点的翻译公司是按照千字 300 的收费标准,咱们小杨业务精湛得多,收千字 500 应该没问题吧。不知道这么做,对方会不会有意见。”
Debra 的眼皮抬了抬,细长的墨水笔在手指之间迅速转了一个圈,轻轻地点在桌子上,她曼声道:“老罗,你疯了么?千字五百?我们是开翻译公司吗?律师的收费怎么能按照字数来算,应该按照时间来算。而且什么叫做以后要求收费,之前翻译的不算了,六万字的翻译工作就白干了么?”
Debra 的声音又柔又干脆,被一连串反问攻击的罗律师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笑笑道:“我这千字五百都不好意思开口,你倒厉害,这一下得要多少钱。”
“付出了劳动当然就要收钱了,每一分钟时间和每一份的付出都是有价值的,不是拿来给你不好意思做人情的。”Debra 一点也不留面子,继续说道。
小杨律师连忙打着圆场,道:“不不,罗律也没有拿我的劳动去做人情的意思,这事当初是对方点名要我做的,我也是在下班后自己在家里加班赶出来的,不方便算工作时间吧。”
“你加班也是律所的时间资源。”Debra 直接说道,语气果决,却并不惹人反感,“我照我的速度算英翻中的话,大约每小时是两千字,那十万字就是五十个小时的工作量,小杨律师,你现在的咨询时费是 2500 一小时,那这六万字的翻译折合下来就是十二万五千元,明天就把账单发给他们。如果以后还想在翻译上蹭便宜,就按照这个标准收费。”
罗律师和小杨律师两人又惊又喜,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康俊见状,笑了笑,缓缓道:“我同意 Debra 的处理办法,不是说我们所跟客户斤斤计较,如果只是一两个文件,咱们顺手做了也就做了。但现在的情况是,对方明明自己有翻译人员,却找各种借口不用,一定要求我们翻译。我也给他们做了十万字的翻译工作了,他们收的倒是心安理得。可以看得出,客户的心理一来是想省点人力,蹭点便宜。二来也是觉得经过律师手的文件,出了任何的差错,咱们都得自担责任。这小算盘打得太精了,我们也用户不着客气。该是怎样就怎样,如果对方有什么不满,可以让他们来找我。”
听康俊这么一解释,又肯在后头,两个律师自然高兴得很。康俊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又对 Debra 说笑道:“你刚才那句,加班也是所里的资源,可别把人给吓坏了,以为我们这里是什么血汗工厂。是这样啊,我来解释一下,每个人每天都只有 24 个小时的时间资源,理论上多做多得。但其实每个人不可能真正做到,我们总是需要休息,调整和学习。加班是每个律师的必修课,世界上不加班的律师我还没见过。但时间只有这么多,都分配给手头上已有的工作了,通常会带来两个后果。一是休息不够,你很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因为体力透支而生病,病的无法工作。二是丧失了学习和再投资自己的机会。没有时间学习和提升的人非常可怕,他会像仓鼠跑圈一样,看着在不停地努力,不断地奔跑,但由于他并没有提供单位时间的价值,所以其实他所有的工作都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他顿了一下,又环视了一番在座众人,朗朗说道,“所以我对在座各位的希望,不要把自己珍贵的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工作和加班上,有空闲的时间,就去睡觉,养好身体,去学习,充实见识,眼望高处,手足砥砺,奋勇向前。”
这番言语像一碗滚烫又舒适的鸡汤,令所有人无端便有了热血沸腾的激动。林小云也在这一刻忘记了指甲的事,眼睛直直地看着康俊的嘴,只觉得他口中的美好与未来,正是属于自己的明天。
第十七章 酸菜鱼
钱鹏的项目进展很顺利,他辞职后,在车公庙租了一间三房两厅的居民楼当作公司的办公室,又招了几个毕业生一起做。这里他跟林小云租住的地方很近,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但前期开发的工作特别繁重,钱鹏时常就直接睡在了公司里。一周也回不了几次家。林小云觉得他辛苦,时常在下班之后,会做一些好吃的给他送过去。
今天傍晚,林小云正在公交车上犹如沙丁鱼罐头里的一条鱼的时候,接到了钱鹏的点菜电话。“想吃酸菜鱼。”钱鹏在电话里说道,“公司里好几个人,今晚估计得通宵了。你买一条大点的鱼,给大伙做个酸菜鱼吧,多放点花椒,麻麻的好吃。”
林小云抬起手看了一下时间,有些焦虑地说道:“现在快 6 点了,我回去买菜、准备,弄完再送到你那估计得八点了,会不会太晚了呀?”
“没关系,下午刚吃过下午茶,大伙现在都还不饿。”钱鹏压低了声音,道,“光点下午茶就花了快四百块钱了,晚上要是再叫外卖,又是几百的支出,这一天光吃饭就得上千了。所以我想,搞个酸菜鱼吧,多放点酸菜,这玩意下饭,一盆能顶好几个菜了。”
这么一听,林小云马上应承下来,说道:“行,那我一回去就弄,做好之后再跟你们一起吃饭。”她想了想,又道,“家里好像没装酸菜鱼的盆子啊,这得很大的盆子才够吧。”
“你想想办法,不行就买一个吧,以后也用得上。”钱鹏自从变成钱总以后,说话很是大气,对细枝末节的事情总习惯挥手让人自己解决。
林小云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紧赶慢赶回到住处,林小云急忙去菜场选鱼,杀鱼,买配料,买酸菜,忙得满头是汗。当面对一个需要 75 块钱的不锈钢汤盆时,林小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舍得花钱买,转身到楼下一家专营酸菜鱼的饭馆,舔着脸说了许久,终于借到了一个大鱼盆。回到家里,又是好一阵忙活,煮汤煮鱼,等那一大锅香气腾腾的酸菜鱼做好,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
林小云扯了一块保鲜膜,简单盖在上面,不锈钢的汤盆导热性能很好,端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手指像是直接接触到了滚烫的汤汁一般灼热。林小云想了想,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隔热手套,带上再端起来,便觉得妥帖得多了。
一锅汤菜,端着比看着沉多了。林小云瘦瘦小小的个子,这么端着走个一百来米,便要放下休息一阵。她抬抬头,正是凤凰花开的季节,紫红色的花瓣在树梢上轻轻弯起,映在暖黄色的路灯下,像是牵住了一褶光阴的温柔,这是深圳独有的景致。林小云微微出神了片刻,又咬紧牙,端着那一大盆酸菜鱼继续往前走。
到了钱鹏所在的那栋楼,楼龄已经很老了,两梯十六户的奇葩格局让人们上下楼的速度奇慢。一楼电梯间又小又昏暗,排队等电梯的人很多,拥挤不堪。林小云小心避让着人流,低着头,把那一盆鱼靠在自己的身体上,所有力气都聚在双手上,用以保持那盆鱼的稳定。等了十来分钟,好不容易挤进了电梯,只能容纳十三人的小电梯由于她抱着的那个大盆子,生生少上了一个人。邻居们有些不满,在一旁小声地咒骂道:“之前不是跟物业反映过嘛,早晚高峰期就不要让送餐快递的人进来了,怎么还有?”
林小云低着头,尽量去漠视这样抱怨的声音。她在心里默默想着,我跟你们可不一样,我男朋友在创业,很快我们就可以买上自己的房子了,到时候我一定要买个全新的小区,两梯两户的那种,再不要跟着挤这种老破的电梯了。一面这么想着,电梯显示到了八楼。林小云整理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转了转姿势,用胳膊敲开了门。
来开门的正好是钱鹏,他已经三天没回去了,头发乱乱的,向周边膨胀着,身上套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衣也皱皱巴巴,颇有几分科学怪人的味道。钱鹏见到林小云,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伸手便将那一盆酸菜鱼接了过去,手指似在不经意间摸了摸盆底,眉头一瞬便皱了起来,“怎么是冷的?”钱鹏的声音不大不小,却犹如三九天的一阵烈风,准确地刮耳光似地扇在了林小云的脸上。只在一刻之间,她整颗心都被委屈漫了过去。
“我走过来的,这个太重了,我走的有点慢。可能面上被风吹凉了吧。”林小云见这场合也不好吵架,便忍了忍,嘴里像含了一颗极酸楚的话梅。
旁边一个程序员正好经过,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连忙圆场道:“不冷不冷,温温的,正好入口。嫂子一路拿过来,辛苦了,咱们刚用大电饭锅煮了米饭,热饭加酸菜鱼,正好下饭呢。赶紧开饭吧,都要饿扁了。”
钱鹏也不再说什么,招呼了一圈,还有三两个同样杂乱造型的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拿碗的拿碗,盛饭的盛饭,很快一双双的筷子便伸向那盆不温不凉的酸菜鱼。林小云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她推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便躲进了最大的那个房间里休息。这是钱鹏用来当作自己办公室的屋子,满屋子横拉竖扯地电源线和插线板,北面靠墙的位置堆着几个纸箱子,下面放了一张折叠床,床的前头是一面土黄色的布帘,拉上便隔成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小隔间。只是这张折叠床也不知被多少人睡过,深蓝色的罩布上泛着亮黑的光,透着一股汗馊的酸臭味。林小云也顾不得许多,脱下外套垫在上面,忙碌了一整天的疲惫、委屈齐齐袭来,不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几点,钱鹏的声音在布帘外头沉沉响起,像是在跟一个刚入职的新人做思想工作,“……你怎么能这么想的,我们这是在创业,一切都在草创阶段,制度什么肯定不完善。拿咱们去跟华为、腾讯这种成熟了的大企业去比福利体系有什么意思,我们应该去跟几十年前刚刚创办微软和苹果的比尔盖茨和乔布斯比。你知道他们现在身价多少亿嘛?当初他们两个就是靠一个键盘,一些数字和代码,改变了整个人类社会。这么伟大的创举,我们现在也在进行,未来的时代肯定是属于数字货币的。这根本就不需要质疑。”钱鹏似乎越说越来劲了,声音也慷慨了起来,“十年前,大家连智能手机是什么都没有概念,随便一个名牌的皮夹子可以卖到好几千块钱,可你看看今天,还有谁上街带皮夹子?还有谁在使用纸币?买个葱都可以用微信支付了,一个二维码可以完成全球的交易。纸币的功能一定会被数字替代的。现在就能拿到鹏币的人,就想拥有微软的原始股一样,就想几年前随便弄弄,就能收获上千上万的比特币一样。你想想,这是怎样的价值?可以在前海买多少套房,有了房,你还用得着去上班吗?三十几岁就可以退休了,还有足够的力气去环游世界,去看看世界另一端的风景。为了这个理想,这几年怎么着也能咬咬牙过去吧,对不对?”
那个新人仿佛有一点被说动,却又有更多的迷茫,他想了想,问道:“钱总,您的意思我明白,当初要不是看好这个项目,我也不至于连华为的 offer 都放弃了,过来这里跟着您干。只是,我就是觉得吧,这中秋节,大家也都熬了好几个月了,弄点月饼什么的发一发,也是一种精神上的鼓励。这月饼,怎么着也得发一盒吧,一盒也就四个。您就买这么三两盒,让每个人拿一个尝尝,这也太没意思了。”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像是嘀咕,又像是抱怨,道,“这年头了,谁也不缺这口月饼吃,不就图个面子嘛。一大个漂亮的纸盒提回家去,好看,证明自己工作好嘛。”
钱鹏沉默了一会,继而用力拍了拍那个新人的肩膀,朗声笑道:“原来你在说月饼的事,直接说不就完了嘛。没问题,明天我就让小田给大伙一个人来一盒,就弄深圳最贵的那个月饼牌子,让每个人回家都有面子。”
这么一说,那新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谢了几声,便出去继续干活了。
白晃晃的日光灯在天花板上打出一圈光晕,林小云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细细品较着钱鹏的言语。他是在给下属鼓劲、画饼,或者说是在洗脑。这个很正常,如今工作的压力这么大,非常容易使人陷入疲惫和对工作前景的倦怠之中,消除这种负面的情绪,给下属提供源源不断的政能力,这几乎成为了领导者的日常工作。康俊白天不就正好做了一番示范嘛。只是相较于康俊,钱鹏这方面的功力就显得稚嫩了。林小云在心底把两个人的思路认真地比较了一番,康俊的话像是四月里的春分,润物无声,先把解决实际的问题干脆利索地解决掉,再从下属的角度出发,温热整颗心脏。直到现在,林小云想起康俊说话时的神情,还忍不住会激动,像是有满身的力量要去做事,要去奋斗。而钱鹏,基本还停留在传销的洗脑模式上,避开具体的问题不谈,强行打鸡血,勾画宏伟蓝图。当然不能说这种做法完全没效,只是一相比较,高下立判而已。
林小云自嘲式地咧嘴笑了笑,钱鹏又怎么能跟康俊相提并论,康俊是留美博士,父母那一辈就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横看竖看都是社会精英。而钱鹏,一个农民的孩子,怀揣着对金钱的渴望来创业,如今勉强被冠上了钱总这个让人分不清楚身价的称呼,却连买块月饼都还抠抠搜搜的。人情世故上,如果没有前辈的引导,自己总是要摔过许多许多跟头之后,才能明白其中的关窍。
林小云拉开了布帘,见桌上放着那个借来的大不锈钢的盆子,里面的鱼和菜早已经被众人一扫而光,只在底部留着一小滩菜汤,洗也没洗,在灯光下绽放着星星点点油腻的光泽。钱鹏指了指,对林小云说道:“快十点了,你赶紧回去吧,这个东西拿回去洗吧,我们这也没洗洁精。”
睡了一觉,原本已经消失大半的愤怒和委屈,被他这句话又迅速勾了起来。“我自己还饿着肚子!我也上了一整天的班!我下了班累死累活忙了这么久给你们做吃的!吃完竟然连个碗都不知道洗!”林小云又一肚子的怨气正要发作,扭过头却见钱鹏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点了点,头也没抬地说,“我从网上转了两万块钱给你,你去找房东把这个季度的房租都给交了吧,省得每个月来要,烦都烦死了。还省下一点,你自己留着花。”
叮咚一声,握在掌心的手机微微震了一下,想必是银行的动账信息。神奇的是,林小云涌到一半的火气竟随着这个轻轻的声响烟消云散了。她呆了呆,竟然忘记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了。一伸手拿起那个大盆子,转眼又看见钱鹏头顶溢出了两根新生的白发,心里便有些心疼,腾出一只手来,便去帮他拔头发,“我先回去了,你也别太累,要不跟我一起回去洗个澡再过来弄吧。你看你浑身都是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