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云的思路还沉浸在油烟机里,便道:“算了,还是别买油烟机了。这房子又不是我们的,给他换了新机子,咱们也用不了多久。还是把钱存下来,先买房吧。衣服也不用,买房之前都得省着。”

钱鹏宠溺地用手指往林小云头上一戳,笑道:“你这工薪阶层的思路什么时候能改改,我这是创业,创业获得的钱,这可不是发一笔两笔年终奖的概念。是分分钟就能财务自由了。”

林小云的脸被燃气熏得红扑扑的,映着她的笑容越发灿烂,“你这创业不是还没成功吗,人家这是投在你项目上的钱,又不是给你个人的。”

“这项目准行。我其实认真研究过,数字货币,这就等于用代码制作一台印钞机,一旦开始转了,钱就跟滚雪球一样,呼啸着朝着我们的银行账户奔来。”

林小云看着钱鹏志在必得的样子,嘴角笑意盎然,又想起了唐盈盈的提醒,便道:“盈盈姐说这事得特别注意政策风险,宁求稳莫贪快。”

钱鹏对唐盈盈上次不愿出力心里还有些疙瘩,他原本指望能从 Debra 那里得些大风投的资源,没料到被人软绵绵地挡了回来。后来幸亏自己同学出力,才搭上了这个于总。便有些不耐烦,道:“你整天把她挂在嘴边,关键时候也没见她对你多好。盈盈姐,她又不是任盈盈,魔教圣姑,犯不着对她的话这么在意吧。”

林小云有些委屈,辩解道:“盈盈姐平时对我挺好的,但让她去求别人帮忙,想动用 Debra 的资源,这个就难了,就算没成,也没什么好说的。”

钱鹏白了白眼,道:“行了,行了,也没真怪她。不过你以后上班也用不着这么拼了。等我的项目上了轨道,你就辞职,想在家里玩也行,要不就来帮我一起弄,做个法务总监,有你把关,总不用担心什么风险不风险的了。”

在林小云朴素的观念里,这种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事是绝对不行的,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现在做的都是诉讼业务,公司法我也不太熟。那是 Debra 的专长,哎,要是能跟着 Debra 做事就好了。她那边的活都特别高大上,组里的人穿的衣服,同样是西装,那料子都是不一样的,在灯光下看,都是哑光的。不像我们这种,一条一条的发着塑料假光。”

钱鹏不屑一顾,道:“有这么夸张么?衣服不都差不多,无非就是贵一些咯,以后你可以买。”

林小云笑了笑,道:“是,以后我也去定制一套。不对,还是先买房子,买一套大一点的我们自己住,再投资两套小的公寓,每个月收租金。这样以后就稳妥了,我就可以买些奢侈品了。”林小云一边将锅里的鱼盛出来,一边又哗啦倒下去一篮子青菜,阵阵水雾油烟漫起。

钱鹏接过鱼盘子,踮着脚逃似地奔到了饭厅,放好菜,用手指沾了一点鱼汤尝了尝,林小云的手艺向来不错。钱鹏感到很满意,便从旁边放筷子的篮子抽了一双筷子出来,扭过头冲着厨房笑骂了一句,“你这就是典型的穷人思维。”

“什么?”林小云没听清楚,把脑袋伸出厨房问道。

“我说我饿死了,先吃了啊,你快点。”钱鹏一面夹起鱼一面往嘴里放。

“行,我还有个青菜,马上就来了。你把饭先盛上吧。”林小云说完,又钻回了那个满是油烟的厨房。

第十五章 比勇敢再多勇敢一点

三天后,警方传来了消息,对证物检验的结果未测出梅毒螺旋体病菌,但在嫌疑人史力的问讯中,他承认在婚礼前一天,曾与一个网友发生了性关系,并在过程中使用过这个跳蛋玩具。警方顺势找到了那个女网友,证实她确实感染了梅毒。不知是不是张孟德找人打过招呼的缘故,王警官的语气也不再如上次那般倨傲,反而带上了一些愤怒和痛惜:“这个混蛋,也没有做清洗,就直接带到了婚礼上,这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嘛。”

唐盈盈连忙接道:“他肯承认就算不错,不然这事还就真说不清楚了。这次辛苦你了,改天我跟家属说一声,让他们送一副锦旗去所里,算是简单表达一下谢意。”

见唐盈盈这么上道,王警官的话便愈发客气了:“哪里哪里,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唐律师,这个情况我们已经告诉检方了。同时,也让法检那边对这个问题出一份情况报告,可能需要张怡配合一下工作。”

唐盈盈自然赶紧表态,记下了细节,又跟张怡联系。张怡声音澹澹的,比起上次的灰心绝望已经好了很多。唐盈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想了想,又问道:“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好些了么?”

“还在治疗中,但指标已经下降很多了。医生说情况很乐观。”张怡顿了顿,又道,“我爸前两天来了家里,跟我谈了很久,说他很抱歉在我成长过程中的缺位,谈了他跟妈妈的关系,谈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然后,他又去跟我妈好好地聊了聊凌峰的事,两人一致决定要跟凌家讨个说法。其实,凌峰家怎么看怎么办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从小到大都没见我爸妈这么齐心过,还是齐心协力来支持我,这让我很开心。”

唐盈盈笑了笑,道:“你有一个好父亲,特别令人羡慕。还有,你妈妈也很爱你。”

一个月后,法院开庭审理此案。开庭当天,暴雨如倾,迟迟不能入冬的深圳在这一场暴雨中陡然降温。由于案件涉及个人隐私,法院未公开开庭审理此案,只有案件的直接关系人可以到场旁听。张怡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羽绒,下面陪着深色的长裤,浅浅的妆容令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利索。张怡父母陪在她身边,一左一右,像是两面挡风的高墙。

检方对史力等三名被告人的行为提出指控,认为他们在违反受害人张怡意志,采用暴力手段强制侵害受害人身体,并直接造成受害人感染梅毒病菌,伤害了其健康权。要求判定史力等人强制猥亵妇女罪,并加重处罚。张怡同时提起附带民事赔偿,要求赔偿人民币 10 万元。

史力等人对案发过程没有异议,但称只是在闹洞房,是善意的玩笑,并没有故意要伤害受害人的意图,不存在主观故意。控辩双方唇枪舌剑地就此辩论了一番。

法庭审理的流程很繁琐,徒耗了一整个上午。临近中午,法院宣布将择日宣判。唐盈盈陪着张怡走出门口,在前廊下竟遇到了表姐。

表姐冲着张怡笑了笑,上前道:“我知道今天开庭,特意过来看看,怎么样?判了么?”

张怡对她仍心存芥蒂,只撇过头,浅浅道:“没有。”

表姐并不介意她的冷漠,又走近了一步,说道:“其实我之前已经跟检方联系过,说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出庭为当天发生的事情作证,都是他们的错。坐牢也是活该受的。曹奇胜这个神经病哪里找来了这么几个人渣做伴郎,我已经骂过他了。你别生气了好吗,我之前也是脑子有病才会怨你。”

张怡有一点心动,转过头来看着表姐,正要说什么。只见斜刺里冲出一个女人,手里拎着一桶泡好的方便面,冲着张怡就劈头一淋,嗓门也是出奇的大,指骂道:“臭婊子,自己那天穿的这么骚,又露胸又露大腿的去勾引我儿子,还好意思闹上法庭!我儿子又没把你怎么,你竟然想让他坐牢!大伙都来看看啊,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身上有脏病的!还告别人!我呸,你也不嫌丢人。你把我儿子弄进去了,我就天天去你单位门口唱你的丑事。”

方便面浓厚的油脂裹着一些酸菜、牛肉粒之类的东西,淅淅沥沥地挂在张怡脑袋和头发上,天气冷,湿漉漉的泛着一阵气味独特的水雾。这突来的变故让张怡的母亲气疯了,冲上去便要与那女人厮打,张怡的父亲也心疼不已,碍着身份不好与那泼妇对骂,只好护着张怡,一张脸憋得通红。唐盈盈拿出拿纸巾帮她清理,表姐见张怡母亲有些吃亏,也上去一边拉架一边喊道:“你是史力的妈妈吧,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张怡那天的衣服是我准备的,哪里就露了?”

那女人此时也不分人了,扯上表姐,骂道:“曹家媳妇呀,你也是个扫把星啊。我史力跟奇胜两兄弟好了十几年了,就是去吃了你嫁进来的这喜酒就闹出了这么个祸事。你们一家子都是白虎精啊。我回头让奇胜跟你离了,省得你再祸害曹家。”

三个人在廊下又拉扯了几下,雨丝斜斜打进来,淋在几个人头上,很快头发便湿了大半,随动作而甩起的发丝溅出一串一串的水珠,场面一片狼藉。法警很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快速跑过来,扯开了众人。史力母亲还要再闹,被法警训斥再闹就押起来。也不敢再动手,一双满布血丝的眼恶狠狠地盯着张怡,骂道:“你要是让我儿子坐了牢,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骚货!臭婊子!”

张怡拿纸巾擦赶紧了被油脂糊住的双眼,睁了几下,视线恢复了正常。她看了看混乱不堪的场面,还有面前这个如疯狗一般的女人,想到她那些疯狂咒骂的话,脸色便沉了下来,片刻之后,端然又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像是在肃杀秋日里汩汩冒出的一股清泉,泠泠却亦不乏生机。她一步一步走到史力母亲面前,神色笃定地看着她,道,“我告诉你,我骚?对,我很骚。可我再骚也犯不着任何人的事,你儿子淫,就被抓起来了。你想到我单位闹事是么,请你先看看这里多少个警察,三个四个?我告诉你,我单位光大门口就有六个,你来闹一次我保证你就能进一次派出所,来两次就进两次。这里是深圳,做任何事情都有规章法度,不是你们老家山疙瘩里,谁泼谁强势,谁弱谁有理的地方?你这套行不通,趁早收起来吧。你儿子以身试法都在前头了,你要不信,想再试试,谁也拦不住你。”

史力妈妈哪里见过这样的女人,她从农村来到城市,在深圳生活了八年,活得一直卑微,有身份的体面人不屑与她计较。现代社会的大多数规则,她未必不了解,只是当野蛮总能给她带来便捷的时候,她惯用此招罢了。可真要硬碰硬时,她首先就颓了下去。张怡的话她听得明白,辱骂和威胁对这个女人都不起作用,别的招数她实在也不会,憋了半晌,她只好用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张怡伸出手,扯开史力妈妈的手,呵斥道:“哭什么哭,要哭回去哭。你弄脏了我的衣服还没赔钱呢,拿钱!”

史力妈妈怔了怔,嘴唇蠕动,怯怯道:“……赔……赔什么钱?”

张怡指了指身上深一块浅一块的污渍,道:“你弄我一身的汤水,洗这件羽绒服的洗衣费。”

史力妈妈瘪了瘪嘴,道:“我……我没钱,我一个月才三千多的工资。我儿子又被抓走了,他原本一个月可以赚一万多呀。”说罢,她又想哭。

张怡却不依不饶,道:“三千多也够了,60 块钱,快拿。”

旁边两个法警看这情形也觉得有意思,便怂恿道:“大妈,你快赔吧。这可是法庭,你弄脏了人家的衣服,总是要赔钱的。要是告你,可就得赔一件衣服的钱了,现在衣服多少钱一件,你心里有数吧。”

史力妈妈哭丧着脸,从裤带里摸出一个钱包,抖抖索索地拿了一张一百块的钞票出来。张怡接过去,扭头问:“谁有零钱,帮我找一下。”

表姐忍着笑,翻了两张二十的给她。张怡又转手交给史力妈妈,道:“行了,我们的事情结了。跟你儿子的官司,过几天法庭自然宣判,你们想上诉就尽管上诉,打到高院我也奉陪。”说罢,抄起一把伞便走进了雨中。

张怡父母赶紧追了上去,唐盈盈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里欣慰极了。

两周后,法院作出判决。判史力强制猥亵妇女罪并造成严重后果,有期徒刑五年零一个月,刑事附带民事赔偿人民币贰万元。其余两名为从犯,各判了有期徒刑一年缓一年和八个月。接到判决后,史力等人放弃了上诉,乖乖服刑去了。

唐盈盈将判决书交到张怡手上的时候,正是一个暖日当头的午后,张怡神色淡漠地接过那张印着大红色章子的文件,徐徐道:“判了五年多?挺好,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吧。我不再告了,这事就这样吧。”

唐盈盈点点头,看着张怡恢复了神采的面庞,笑着说:“法律人都信奉一个词叫作案结事了。这桩官司结束了,意味着这件事也到此为止了。我把这个词送给你,希望这件事情在你这里,真正案结事了。”

张怡微微一笑,道:“其实在庭审那一天,我发觉自己敢直面史力妈妈的时候,这件事对我就已经结束了。我不再怕别人骂我淫荡,也不怕别人说我得了脏病,我知道自己没有错,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实在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唐盈盈的眸色微微一亮,道:“很多恶言暴行真的就是纸老虎,放在那里,看着挺唬人的,好像张张嘴就能把我们给吞了。但其实每个人心里面都藏着一只真老虎,用勇气把他唤出来,外面的一切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张怡点点头,又有些羞愧道:“现在想想,那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过不去了,还吃了药、洗胃,好大一场折腾。真不好意思呀。”她笑了笑,又正色道,“总之,谢谢你,唐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