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俊皱了皱眉头,他当然知道这正是唐盈盈的办公室。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按照之前的消息,唐盈盈下午忙完之后应该早已经回到家里睡觉去了。谁知道她又溜回来了,偷偷在办公室加班。
康俊走下楼,轻轻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里面一片狼藉。感觉唐盈盈把半个书架的书都拿下来了,跟桌上的资料混在一起,白茫茫的纸间,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她脚上的鞋都脱了,光着脚踩在地上。一只手迅速地敲打着键盘,另一只手则拿着荧光笔在不断打印出的资料上做着标记。
她忙碌得太过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康俊在她身后已默默站了许久。夜深人静,天上的云缓缓移动,将一轮弦月露了出来,投下的银白的月光,与屋内的灯融在了一起,像是添了几分剔透。康俊怕霍然开口会惊到她,便后退了几步,踩出了重重的脚步声。
唐盈盈扭过头只给了他一个恬静的笑容,便又埋进了资料当中,一面跟他说道,“我今天去见王律师了,原来林小云前两周真的跟他联系过,让他千万不要放弃钱鹏的案子,还说或许很快就会有新的证据了。”唐盈盈拿过放在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又继续道,“真不知道小云想做什么,我晚上问 Debra 情况怎样,她只说小云是安全的,只是通讯受阻了,具体的事情就让我来问你。不过,我也没顾上,你看,我把钱鹏的卷宗资料都拿回来了。”唐盈盈指着小山一般的卷宗,吐了吐舌头。
康俊不悦地扫了一眼,“老王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干了么?怎么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你了?”
“哈哈,老王怂了,说这个官司吃了小半年,他已经黔驴技穷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林小云带着关键证据从天而降。我当然就鄙视了他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老王也就一个顺水推舟,让我也一起想想办法。”唐盈盈说话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得意。
康俊避开了她的目光,嘴里淡淡地问:“那你有没有比王律更技高一筹呢?”
“别瞎说,这个案子的细节和账目资料我都还没看完呢。”唐盈盈笑了笑,又说,“不过我下午跟老王把大概线索梳了一遍,跟之前想的一样,两个核心点。一是那个 U 盾,验证码接收器,这是一道的物理防线,一直在钱鹏身边。很难证明他是无辜的。二是那七千万,至今找不到下落,就不能证明犯案的是别人。难呀难,这两个环节被扣死了,也不知道解题钥匙在哪里?”唐盈盈一边说,一边锁了眉头,像是在苦苦思索。
“我这边暂时也没什么有价值的进展,”康俊缓缓地说,夜露微凉,两个人靠得很近,呼吸可闻的距离间,仿佛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幽幽地荡进了心扉。康俊伸手摸了摸她皎洁明润的脸,手指在眉心处缓缓摩挲,“别皱眉,以后留下印记就变成皱纹了。”康俊轻捏着语气说道。
唐盈盈明媚一笑,顺势就将整张脸蹭进了他的手里,像小猫一般磨蹭了几下,又拔出来,“不行,你的手又软又暖,像枕头一样,靠上去眼皮就自然合上了,困死困死。不行不行,快拿开,快去帮我搞杯咖啡来。”唐盈盈笑着抗议道。
康俊有些心疼,起身把杯子放在了胶囊咖啡机下,按下开关,又扭头去看她,略微有些抱怨地说,“累了就先回家休息,明天再弄,也不急在这一时。”
“谁说不着急的?”唐盈盈头也没回地说道,“下个礼拜五,二审开庭。之前还有个庭前会议,要对上庭证据进行预审。如果庭前会上不能拿出新证据来,那二审就真的只是一个流程了。”
康俊端着咖啡走了过来,情绪复杂地看着唐盈盈,“但你现在还一头雾水,手上什么牌都没有。”
“我认真地查,就一定会有破绽。”
“你是不是有点理想主义了?法律正义如阳光,普照之下,澈然明亮,却也有照不到的角落。你不用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康俊沉沉地说道。
“我同意你的说法,”唐盈盈正对着电脑,也顾不上回头,“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失败,但至少要在我拼尽全力之后吧。要不然,对不起当事人,还特别对不起我自己。”
康俊坐到唐盈盈面前,目光凝在她脸上,唐盈盈抬头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继而又觉得他有些碍事,就想撵人,“要不就帮忙,要不就别妨碍我工作。”唐盈盈鼓着脸说。
康俊笑了一声,仍是不动,“我就坐在这里看看你,看你为了一桩跟自己不搭界的官司还能拼到什么地步?不,唐律师,我是一直好奇,你核能一般的工作动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钱,为了名誉,为了成就感,为了正义,为了对抗生命的虚无。这些理由里,你选一个喜欢的吧,反正我都可以。”唐盈盈抬起头,又笑了笑,抱怨道,“康律师,我发现你今晚很闲,闲得都有些无聊了。如果你实在不想回家的话,可以坐到旁边去么,你坐在这里,真的很让我分心。”
康俊轻轻一笑,还想再说话,却见唐盈盈嚯地站起,将他连人带转椅拉到了旁边的角落里,等他反应过来,唐盈盈又将一卷胶带放到了他的手心里,威胁道:“不许再动,不然就封上你。”说完,自己却忍不住一笑,轻轻在他的额上亲了一下,笑意灿烂,像绽放在春光里的迎春花,又可爱又动人,“已经用吻封印住啦,真的不许再来骚扰我了。”说罢,她转身,赤着双脚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留下康俊一脸懵懂,怔怔愣愣地只能从背面看着她。
开始目光总是锁在她那双洁白的光脚上,又细又白的脚踝,弧线优美的脚弓,一个一个脚趾像奶白色的葡萄,踩在深灰色的地毯上,俏皮可爱。看得久了,康俊的心也缓缓地静下来,只觉得满室凝光的静谧中,唐盈盈那略显削瘦的身子竟有一种明澈澄净之美,亦或是,是一种之前未被他发觉的力量。
第一缕晨曦在东边微微露了一个头,将青色的天映出了一个浅色的半圆形。康俊倚在平时待客用的沙发上睡得正香甜,唐盈盈身上裹着风卷进了他怀里,“忙了一夜,好饿啊。”唐盈盈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两块不大不小的乌青浮在了眼下。
康俊拍了拍脑袋,很快清醒过来,“走,我们出去吃点东西。”他一边说,顺手摸了摸唐盈盈的手和脚。在空调房间呆的时间太久了,她的四肢凉得像冰块一般。康俊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唐盈盈的肩头。
五点还差十分,最勤快的早餐铺也还没开门。唐盈盈想了想,说:“不去找什么好吃的了,门口的 7-11 是 24 小时营业的。去那吃份鱼蛋再吃个面,垫垫肚子就行了。”
康俊对这种快餐食品向来反感,但这个时候,似乎也没其它的选择。两人走出门,晨曦未露,脚下的路湿漉漉的,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含着满满的水汽。温度也舒服,晨风吹在身上,像一双双含着暖意的小手,焐热了被空调吹得冰凉的肌肤。
康俊端着一碗咖喱色的鱼蛋和一份车仔面出来。唐盈盈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清洁工人刚刚打扫过的地面,看起来特别干净。
接过食物,唐盈盈像是真饿了,夹起一个鱼蛋就往嘴里塞,吃得有些急,像被噎住了一般,又就着康俊的手喝了好大一口矿泉水,“谁说咖啡是通宵的贴心伙伴?事实证明,熬夜喝咖啡,第二天准胃疼。”唐盈盈笑着抱怨道。
康俊又气又无奈,窝了半夜的火再也忍不住,盯着唐盈盈的脸看了一会,蕴着火气说道:“为了工作把自己累成这样,唐盈盈,你究竟想干什么?”
唐盈盈对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有些摸不着头,怔怔地问:“你怎么了?”
康俊见她的嘴角还留着半点黄色的咖喱,傻愣愣的模样,心里又是一软,“盈盈,我真的很心疼。这样吧,钱鹏的案子你给我,你回去睡觉,林小云的事,你也不要管了。我会处理好。”
唐盈盈见他一脸的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便也敛起了笑意,问道,“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需要休息。我之前说让你找出证据来说服我,也是那么一说。你是对的,我知道林小云一直想替钱鹏翻案,这个案子确实有疑点。于海是有前科的。但是,我不想看到你为了这个案子累成这样。所以,我来帮你,我帮你把你要的正义找出来,好不好。”他说完,两人的脸色像是同时点开了调色盘,一点一点越来越阴沉,像是无数的疑云同时聚在了两人的脸上。
“康俊,我没有那么娇弱,不会熬几次夜就玩完的。”
“我知道。”
“我也有足够的经验去处理这个事情,不会在专业上出问题的。”
“我知道。”
“我对钱鹏可以放下偏见,尽心尽力去帮他做辩护,替他争取到法律给予的权益。”
“我也知道。”
“那你在干什么?最近我都觉得你很奇怪,感觉就是很反对我去插手这个事一样。”唐盈盈皱起了眉头,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康俊看着她的双眼,清秀的五官,还有说话时会微微翘起的嘴唇,这都是他最喜爱的模样。与此同时,一股对危险恐惧忽地从他的心底漫了上来。律师这个行业,一贯游走在两方最尖锐的矛盾冲突之间,说不危险是假的。报纸上、网络上,每年受到打击报复的律师不算少数。康俊深知这一点,一定程度内的风险也不是不能承担,但明知道这次的风险可能会超过预期,他又怎么舍得唐盈盈身处其中。康俊按了按额头,脑子里又出现了 Debra 对他的警告,纠结再三,还是说道:“盈盈,那个于海不是善类。我有一些担心。”
“是心疼?还是担心?”唐盈盈静静地问道。
“既是心疼,也是担心。”康俊盯着她的双眼,稳稳地回答,“你是我女朋友,我希望能保护你,照顾你。”
流光卷着晨曦与清露在他们中间缓缓飘过,时间才过了一瞬,却像过了许久。唐盈盈看着他,微微一笑:“男人的责任就是照顾好女人,要做个能挡住风雨的人、做个让妻子觉得温暖的人。这应该就是你从小受到的男性教育吧。说实话,我挺感动的,但同时,心里又有一些惴惴不安。”唐盈盈微笑着看着他,目光隐隐流动,像是有无数心事欲语还休,沉默哽在了两人之间。
“这哪里错了么?”康俊疑惑不解地问道。
唐盈盈抬起脸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不是对错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的社会文化,男人必须照顾好女人,是天经地义的真理。社会把勇气、独立和承担分给了你们,同时就把美丽、温柔还有善解人意这些期许给了女生。我二十岁之前,跟绝大多数女生一样,对未来最多的画面就是穿着最美的婚纱,在万众瞩目之下,嫁给自己的王子。后来,我慢慢发现这里画面里,有婚纱、有王子,唯独没有自己。再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接触了许多女性当事人,又慢慢发现,结婚之后,社会就不再给你提供更多的期待了,仿佛所有女人都死在了婚礼当天。”
康俊默默地看着她,他明白她的意思,也明白她的惶恐,“不会的,我保证以后你即会是康太太,也会是唐律师。”
唐盈盈忍了忍酸胀的眼眶,看着他,莞尔一笑,“原本我是真没想过,不过我现在却有点担心,你会拿康太太的帽子换走唐律师。”
康俊轻轻将她搂进怀里,安慰道:“不会的,我保证。”
被康俊身上的热气嗡地一熏,唐盈盈的泪几乎就要忍不住落下来,“我刚来深圳的时候,觉得深圳就是深圳,从南山到盐田、从福田到龙岗都是一样的。有几次与朋友见面,我总是嘱咐他们出门一定要带伞,但每次对方都没带。我一直很纳闷。过了几年,我才想明白了,深圳是个狭长的地方,有的地方临海,有的地方靠山,东边日出西边雨,十里不同天。我出门的时候,可能头顶上乌云密布,而对方出门,看见的却是晴空万里。我们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每个人所处的环境不同,做出判断也不一样。”唐盈盈盯着康俊,他的脸上有从晨曦间透出的光芒,双眸熠熠,正在认真听她说话,“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工作?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如果这个社会对女性的价值期待都是美丽、温柔这样的一些附属性质,那么努力工作却给了我足够的底气。因为在诉讼的对抗里,性别差异几乎已经被抹去了,这是怎样一种难得的机会,让我可以拥有与男性等量的力量,去面对这个世界。这份力量,给予了我一种比爱情更稳固的安全感。”
康俊看着她,徐徐点了点头,又说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