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bra 其实是想进一步确认林小云目前的通信状态。林小云沉思一刻,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我发的,房间里可能屏蔽了手机信号,我打不了电话,也收不到信息。但我要求每天给父母发几条信息,他们也同意。”
Debra 抬起头,冷笑了一声,对黄令凯说,“这可不是正常的工作状态吧?”
黄令凯却是一脸坦然的表情,“我已经最大限度给予林律师自由了,但必要的隔离手段还是要做的。要知道我那个大哥,现在正满世界地在找人呢。”
Debra 深深看了他一眼,却也没精神再与他啰嗦,目光回到屏幕上,盯着林小云,犹豫了半刻,像是谈起一桩新闻一般说起:“你知道天轮最近被人狙击了么?股价爆跌。”
林小云像是正在等着这个问题一般,她的脸上没有惊慌与讶异,平静幽深的表情与她年纪有些相悖,但她的摩挲着项链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心里的慌,“我听说了,说是我被带到这里第二天就发生了股价暴跌的事情。还挺巧的是不是?或许不是凑巧吧,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相互联系的。也许这个事情的因就是那个事情的果,也可能这个事情的果又成了那件事情的因。谁也说不准,对不对?”林小云平静地说道,她的双眸熠熠发光,如同两湾深不见底的碧水,最上面一层波光粼粼,有无数金色的光点在跳跃,越往下看,则是一层又一层渐次变深的绿。
Debra 心里咯噔一下,细想了一会林小云目前的处境,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刚才跟小黄总聊了一会,按照他的说法,估计你还得再在那里呆上大半个月,你自己是怎么个想法?”
林小云点了点头,冲着 Debra 微微笑了一下,隔着信号,她的声音听上去既空洞又虚无,“我知道,我不害怕。前两天我还有些害怕,今天能够见到你了,我就一点都不害怕了。”林小云顿了顿,她的右手放了下去,换上了左手,仍然在不停摩挲着脖间的那根项链,“只是有点遗憾,下个星期就是钱鹏二审的开庭日了,你知道他一审被判了无期,二审要是没有更多的证据,维持原判的可能性很高。我上个月还去看过他一次,他真的是无辜的。平时那么狂傲的一个人,在我面前都哭成小孩子,边哭边说要是有刀他就把自己剖开给我看,他真的没有拿那七千万。那个场面,我都有点被吓到了。”林小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从眼底又泛上了一层晶莹的光,“我毕业以后跟着唐律师跟着您做事也有四年多的时间了。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也帮不少受冤的当事人争取到了他们应得的权利。可钱鹏这次,我好像做什么都是徒劳了,不仅帮不上忙,就连开庭都要错过了。”林小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含泪的双眸一直盯着 Debra,像是声嘶力竭地、又像要拼尽全力地恳求,“Debra,要是不耽误您时间的话,您可以帮帮钱鹏么?”
Debra 心里大为震惊,她没有想到,在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这一点通话时间里,林小云没有让她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自由和权益,反而反复哀求和拜托的竟是钱鹏的官司。
Debra 心里疑云缠绕,她还想再多问几句,却被黄令凯拿走了手机,挂断了视频,“好了,现在确定林律师人身安全没有问题,你这下该放心了吧。”黄令凯其实并不知道钱鹏是谁,只是林小云反复提起的样子让他觉得有些不安,这个时候,他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
Debra 心不在焉应了他一声,又反复警告他现在已经涉嫌非法禁锢了,再不要做出什么不能回头的事。黄令凯都一一答应。Debra 也不想跟他更多纠缠,出了他的这间酒舍,便定了最近一班回深圳的航班。
趁着候机的时间,Debra 先给康俊打了个电话,大致说了一下黄家发生的事情。康俊跟她的态度一样,觉得大黄小黄怎么咬,都不关所里的事,他更关心的是林小云,一是人身安全,二是涉事究竟有多深。
Debra 想了想,说:“黄令凯目前倒还是坦荡的,虽然监视了我们通话的全程,但对于林小云的处境和状态,却没有骗人。暂时来看,如果没有极端情况发生,他倒也不至于会威胁到小云的人身安全。关于狙击天轮的事,我也问了,只是当时黄令凯就在我面前,我不能问得太直接。小云倒是没有否认,但紧接着她又谈起了钱鹏的二审。千头万绪的,现在形势不算太明朗,她又在黄令凯手里,我们能得到的信息暂时就是这样了。”
康俊在电话那头沉思了一刻,心情很是不悦,便说道:“林小云向来心思多,接手天轮项目前我再三嘱咐,黄家关系复杂,做事要多斟酌,不能莽动。如今看来,我的这份苦心怕是白费了。”
气氛有一刻的凝滞,Debra 沉默了一会,又抬手看了看时间,说道:“我倒没有你这么悲观,小云给我的感觉像是承认了她与做空事件有关,但似乎别有所图。这样吧,我一会的飞机,大概晚上 8 点能到深圳,到所里大概 9 点左右。你让盈盈和程风一起等一下我,小云给了我一串数字,我还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我们开个会,一起参详一下。”
“好,”康俊似乎也想了一会,说道,“不过盈盈下午出去了,估计赶不回来。我们三个人先碰一下吧。”
Debra 有些愕然,片刻之后,失笑道:“也行。”
四个小时候后,心情不轻松也不美好的 Debra 回到了深圳。在陈君所的小会议室里,她又跟康俊补充了一些细节,接着在墙壁的白板上写了几排数字,每一排都是 8 个。Debra 向康俊和程风解释道,“小云跟我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放在脖颈的位置。我开始以为她是紧张,所以有这么个摸项链的小动作,后来发现她几根手指的形状是在变化的。我才意识到,她是在给我传递一组密码,一共 8 位数,08797680,左手和右手各自比划了一遍,我应该不会记错。”Debra 用笔将一头一尾的数字圈了出来,又说道,“中间 6 个,应是清晰无误的,但一头一尾这两个,我不能确定是数字零还是字母 O,也可能是字母 D。”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笑道,“这三个用手指比划出来好像都一样。”
程风反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左右上下地看着那一串串的数字,说道:“那她有没有说这串数字是什么东西?”
Debra 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当时那种情况,她不好说,我也不好问。不过她这么费劲地告诉我,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信息吧?”Debra 目光沉沉地又看了一眼白板,“我看像是一组密码。”
程风在电脑上将这组数字搜了一遍,也跟着点头道,“毫无规律的组合,那也只能是密码了。林小云的办公室电脑、公用邮箱我这几天都打开看了一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个也不像是银行卡密码啊?”
康俊皱了皱眉,道:“她告诉我们银行卡密码干什么?”
程风缩了一下脑袋,笑道:“也是,她银行卡里估计也没多少钱。”程风又看了一眼这组数字,一边摸着光滑的下巴,一边琢磨道,“也不可能是她手机密码,那就有可能是什么微博啊,论坛的账号密码,反正一定是某种我们能够接触到的东西。不然给了我们也没意义啊。”
康俊见程风一副认真琢磨事情的样子,便说道:“一定是我们能接触到的,但这个范围就比较大了。我想我们可以更大胆一点,再缩小一点范围,先从只有我们能接触到的账号入手,毕竟这种可能性会更高一些。目前,我也只能想到这些。”他轻轻一笑,说,“被法律事业耽误了的黑客程,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负责把这个问题的答案找出来。”
程风看了一眼墙上的白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收到,这样的重任,舍我取谁,定不辱命。”说完,他又惨惨一笑,“其实,也只能把所有可能性试一遍,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在账号被锁定前给试出来。”
程风领了任务,一阵风似地旋出了屋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晨曦露
夜近深沉,邻居的灯光渐次湮灭在了沉沉的夜幕中。Debra 四肢瘫软地倒在椅子上,从一个斜斜的、远远的角度看着康俊。他正在思索着事情,眉毛微微拧起,两支胳膊相叠抱在胸前,一支白板笔夹在两支手指之间,上下不停地摆动。
“Bert,”Debra 叫了他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累到沙哑了。她将椅子转了半个圈,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见康俊转过头来,才道,“我真是累得不行了,大脑已经全线罢工了。所以没办法去琢磨你的想法,直接听你说吧,为什么要瞒着盈盈?”
康俊的眉心锁得更紧了,他没有立即回答,站在那块画满了数字的白板前,又踌躇了良久。气氛低沉沉的。一刻之后,康俊拿起白板擦,擦掉了板上的字迹。在正中间的位置写上了两个字“于海”,他扭过头,问 Debra 是否知道这个人?
Debra 点点头,立刻又摇了摇头,笑道:“黄令凯今天跟我提到过,黄令德就是与这个人合作搞了一场做空把戏,好像是深圳的一个投资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康俊微微点头,随手就在于海的左边画了一个圈,里面写上了“黄家”、“JW”和“天轮”三个词,用一根短短的线将两者连在了一起。紧接着,他又在于海的右边画了一个圈,对 Debra 说,“他不仅是黄家大儿子的同伙,他还有一个我们知道的身份,他就是钱鹏那个虚拟货币项目的投资人。”说完,他便在圆圈里写上了钱鹏两个字。
Debra 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的震惊了,好像就连掌控震惊的神经都觉得很疲惫了,她将额头埋进手心里,问道,“这个于鹏就是那个于总?”
“是。”康俊点点头,“深圳前海星海创投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投资了鹏币生辉项目。他在圈内口碑很不好,投资过的项目里有不少爆雷的,甚至还有创始人失踪不见,家属闹到他公司去的。”
“那小云怎么跟他扯上关系了?”Debra 疑惑地问。
康俊沉着脸,在于海的名字下面画了一条很短很短的线段,线的末端又写上了林小云三个字。他想了想,又用两条线将林小云跟左右两边的圆圈连上了。现在,白板上的这几个人,构成了一个形状对称的闭环结构,“这或许就是林小云说的巧合和意外。”康俊后退了几步,退到与 Debra 平行的位置,神色又冷又肃,“我做一个最好的假设,如果林小云不是为了贪财,而是真像你说的有什么苦衷的话,也许就是为了去给钱鹏翻案。”
Debra 盯着白板,沉思了一刻,同意康俊的猜测,说:“小云反复说钱鹏是冤枉的,还拜托我能去看看钱鹏。只不过,我不明白,这两件事情有什么联系?还有,我也不明白,这又为什么不能让盈盈知道呢?”
康俊虚无地笑了笑,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捧着自己那个白瓷金边的马克杯,喝了一口冰凉的咖啡,目光垂着,言语也没有温度,“钱鹏的官司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不是他的代理律师。林小云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她都已经玩出了一场以身饲虎的把戏,把自己搅和进了麻烦里。所里要跟她撇清关系,就已经够让我头疼了,我可不想再搭一个盈盈进去。”
Debra 有几分讶异地看着康俊,笑着说出口的话又颇带几分抱怨,“你这口气听上去怎么这么冷血?满腹心思就是要带着你的盈盈远离是非,完全不想去管林小云的死活。”
“林小云么?”康俊无奈地微微阖上双眼,“我并不觉得她会有什么大危险。她只是暂时失去了自由而已,黄令凯敢让你跟她通话,就说明根本没想过会去伤害她。何况,老黄总这严重过敏的病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了,我真不信这只老狐狸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只学会了怎么去躲花粉,连一个应急方案都没准备。”
被他这么一提醒,Debra 也跟着想了想,道,“我今天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果然是令凯太顺利就得手了,恐怕还有后手。”
康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说道:“所以,现在看来,我既不是特别担心林小云,也对黄家的事情也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在意的是,林小云就这么把钱鹏和于海的球给抛了过来。而我的那个傻盈盈,不管里面是什么,都一定会接。”
Debra 温然一叹,说:“以她的性格,那是肯定的。不过,即便是接了,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钱鹏的案子是有疑点的,只是一审时在证据上吃了大亏,要是二审时能找到新证据,未尝不是一次洗冤的好机会。”
“洗刷冤情是执法者的事,是警察和检方的工作,钱鹏不是我们的当事人,林小云也不是。我们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装傻,别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就把自己给蹚进去了。”康俊仍然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话说到这里,Debra 也觉得有意思了。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想了半晌,只觉得脑袋累得直疼,索性笑道:“那这就奇怪了,你要是真的压根就不想管,又为什么让程风去查那组密码?”说到这里,Debra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哑然失笑,“你该不会是打算让我们去做聪明人,自己去做个笨人吧。”
康俊挥了挥手,否认道:“查还是要继续查清楚,不然我心里总有些不放心。但这事暂时还得瞒着盈盈,我……信不过她。她这个人对正义有一种近乎飞蛾扑火的天真,即使被烧到了翅膀,也不会停下来。”康俊站在白板前,用笔重重地在于海的名字下面画了一个实心的黑圈,湿润的笔迹形成了一个浓重的黑点,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当初钱鹏案发的时候,我就查过于海这个人。七年前,他在内地曾涉嫌过一桩电信诈骗案,开始只是被列为相关第三人要求出庭,后来又被转为第四被告。开庭前,被害人的父母孩子都不见了。开庭当日,被害人在距离法院两条街的路口,冲着红绿灯下跪磕头,声称自己是混蛋,冤枉了好人。法院不得已对被害人之前的口供都不予采信。最终,于海成功脱罪。后来,他开始转做风险投资。投资的项目大多是这些打法律擦边球的,钱鹏是其中一例,做空天轮又是一例。无论他现在看上去多么像是一位合法的成功商人,但做事的底层逻辑仍逃不开依靠大风险博暴利这一套。跟这样的人对着干,会面对什么,你和我都很清楚。”
Debra 微微一怔,犹豫了片刻,却什么话也没说。
康俊停了停,他抬起头,目光虚虚地落在纯白的天花板上,语气又轻又缓,“在法律的框架内,怎么玩都是各凭本事,各显身手。但如果对方是个屡有犯规记录的惯犯,那就不得不多考虑几分自身的安危。即使盈盈只是所里的一位律师,我也会劝她,实在不行就放弃。何况她现在还是我的女朋友,深渊面前,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将她护在身后。”
夜静悄悄的,屋内屋外是同样的寂静无声。室内的空气有些许的凝滞,无频闪的白色灯光从屋顶落下来,像是静止了的水,波澜不动。Debra 微微一笑,叹道:“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与尊重,当真是一生的学问。Bert,在同龄人中,你已经算是够通透聪慧的了,却仍然还是差了一根筋没通。”Debra 转了转僵直发硬的脖子,轻笑道,“不过我今天真是太累了,没有力气跟你解释。你自己多想想吧。你如果真的打算用这种思路去爱唐盈盈,我怕你们会终成陌路。”
Debra 说完,也不管康俊脸上的表情究竟有多愕然,翩然起身,自顾自地拎起了小包,便出门回家去了。
风吹过屋外秀竹,掠起一阵沙沙响声,像是有无数雨点从万丈高空中落下。康俊扭头去看,星光满天,那一河的星影仍在,他的心略略安定了些,又呆站了半晌。他蓦然走到窗前,探身出去拉被风吹得不住摆动的窗户,隔着玉兰花树,看见有二楼有一扇窗户正透着浅黄色的光,远远看去,就像一粒珠光熠熠的夜明珠,漂浮在漆黑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