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开始,就是他们狙击天轮的日子。

林小云则带着行李去了 JW,她订了今天晚上的飞机回深圳,下班后直接从 JW 去机场。朝九晚五地还得老老实实上一整天班。

平凡无奇的一天,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林小云正准备收拾东西出发去机场,手机刚订好一台出租车。桌上的电话便响了起来,出乎意料的,竟是黄总的秘书 Tina,黄循临时要见她。

林小云心事重重地挂了电话,赶紧把车退了,忐忑不安地坐电梯来到顶层。黄循每天的会见早一天便全部安排好了,临时召见不是没有,却也轮不到林小云这样的小角色。她担心是不是跟于海合谋要做空天轮的事被发现了,又想那也不至于会惊动老爷子亲自来收拾她吧。

一边胡乱地想着,一边用手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电梯清脆地嘀了一声,已经到达了顶层。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黄循的办公室,中央的绿植柱翠翠茵茵,水雾缭绕,依旧是那般沁人心脾。唯一与上次不一样的是,绕着那一圈沙发,堆了许多包装精致的礼物盒,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像是圣诞树下的琳琅礼物。其中有几个已经被拆开了,黄循独自一人正美滋滋地在把玩着一尊黄田玉雕成的佛像。

“林律师,你来啦,坐吧。”黄循看上去心情极好,指了指沙发,让林小云坐下,又微微动了一下手指,让 Tina 出去,空大的房间里只留下他与林小云两个人。

林小云心头一紧,目光落在那尊佛像上,紧张兮兮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生硬地夸了一句:“好漂亮的佛像啊,一定很贵吧。”

黄循笑了笑,手指在佛像的面部摩挲了几下,恋恋不舍地说,“是啊,令德去年在香港拍下来的,花了不少钱。后来又放到庙里供奉了一整年,今天才拿来送给我,着实是花了一些心思的。”

林小云急忙奉承道:“儿孙孝顺,黄总您的福气全公司的人都羡慕得很。”

“嗯。”黄循应了一声,也没有接着说什么,只一声不语地把佛像放在了茶几上。天色欲晚,暮霞垂落,浑金的色彩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来,有一抹落在了黄循的侧脸上,将这位垂暮老人的脸映得半明半晦。黄循许久没有说话,林小云的心脏几乎已经跳到了嗓子口,她大着胆子近距离地去看这位 JW 帝国的掌舵人,权力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青春。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松懈得如同一块抹布,从额头蔓延到脖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老人斑。他每一次的呼吸都会带来喉咙处松垮皮肤的微微震动,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仍然泛着敏锐如刀剑般的精光。

林小云心头又是一惊,在她偷偷打量黄循的时候,黄循的目光也牢牢地盯在她的脸上。“林律师,”黄循终于说话了,“我要立一份遗嘱。”

林小云的担心忽地放松了下来,原来找她来是为了立遗嘱的事,“好,您吩咐。”林小云语气平静地说。

黄循又看了她一眼,忽地笑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选中你们来帮我准备遗嘱的事?”

“您这么做当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林小云急忙接了一句,微微沉思了一会,说道,“大家都知道您不立遗嘱,早年间有次杂志采访,你特意解释了这个问题,您说希望两位黄公子能依靠自己的本事和能力去赚家产。您每年则会根据他们上一年度的业绩情况,奖励一定的股权。到最后,积累在手里的股权就自然形成了您的遗嘱内容。我记得那篇报道的最后,记者还盛赞了这种方式,称其它人也应该考虑让富二代们赚取家业,而不是等着父亲将饼分到自己的手里。”

黄循哈哈一笑,这段时间他只听别人说到陈君所对接的三名律师,专业谨慎,他一直以为是对康俊和 Debra 的称赞,倒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年纪小小的律师,功课居然也做得这么全面了。黄循眼角的皱纹绽成了两朵密集盛开的菊花,他指着周边大大小小的礼物盒,高兴地说:“这都是我年轻时候的想法了,我是一个固执的人,从小就信奉男人要勇猛向前,靠自己的力量去得天下。我对孩子的教育也一贯如此,坐享安逸的事,想也别想。”黄循说起年轻时的壮志,还是一副雄傲的姿态,橙红色的夕阳从背部照在他身上,像是给这位老人披上了万丈霞彩,“但是,我今天已经七十九岁了。”黄循看着一地的礼物盒子,惆怅之情溢于言表,“八十了。”

林小云从来没想到黄循这位商业巨擘会像这样猝不及防地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温情与柔软的一面,她怔了一刻,下一秒,很快又聚上了满脸的笑意,“黄总,我祝您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黄循摆摆手表示谢意,又嘱咐道:“遗嘱的事情涉及 JW 各个方面,请林律师务必保密,先着手准备先期材料,盘算出可由我分割分配的资产,等这部分工作完成后,还需要康律师再过来一趟,那时候我会告诉你们我的分配方案。”

林小云点点头,她忽然明白黄循之所以放着常年与 JW 有往来的法务和律师不用,偏偏指定了陈君所,看中的正是自己的底细干净。“我明白。”林小云清晰地应承道。见黄循也没有更多的嘱咐,她站起身来,就准备告辞。

起身时,没留意碰到了旁边一个纯白色的方盒子,林小云连忙道歉。黄循倒是不在意,笑着说,“帮我拿过来,我来看看这是谁给我准备的礼物。”

林小云将盒子抱了起来,不重,正正方方的形状,上面并没有名签。她将盒子摆在茶桌上,笑道:“看来这是有人要给您一份惊喜了。”

“惊喜么?那我猜就是 Gibert 这个小机灵鬼了。”黄循一边说,一边拉开了丝带,打开盖子,是整整一盒白色的百合花,每一朵的花瓣晶莹剔透,若卷若曲,绽得饱满,将中间那一束鹅黄色的花蕊彻底的暴露出来,随着盒盖被打开,安装在盒子底部的风扇也同时被启动,一阵浓烈的香气卷裹着屋内静谧的空气扑面而来。

林小云浑身的血液都被栋住了,她僵硬地转动脖子去看黄循。黄循脸上还残着方才的微笑,很快这抹笑意就被肌肉狰狞的抽搐扭转,他的脸迅速变得通红,双手去捂住脖子,胳膊上开始出现大面积的红疹。他似乎已经要呼吸不过来了,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呃呃的嘶吼声。

林小云回过神来,一把将盒子重新盖上,抱起远远地丢到了角落里,同时,她大声地呼喊,“Tina,快救人。快喊人。”

随着她的呼救声,办公室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人推开,迅速跑进了几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医护口罩的人,手里还推着一架轮椅。Tina 跟在他们后头,满脸都是焦急的表情。

林小云怔怔地看着他们给半瘫在沙发上的黄循注射了一针,合力又将他搬上轮椅,呼呼啦啦地就往外走。脑子竟有一刻转不过来,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愣愣地看着 Tina,说道:“怎么来得这么快?”

Tina 苦笑着看着她,挥了挥手,旁边两人按住林小云,还没等她叫出声来,就在她的脖子上扎了一针。林小云的意识逐渐模糊,在阖上沉重的眼皮之前,她看见 Tina 那张不太好意思的脸,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变了调地说:“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他会临时要见你。”

下一刻,五官就什么都接受不到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分歧

两天之后, 天轮股价暴跌,H 股一下便跌掉了 34.7%。同时,天轮的母公司 JW 向公众披露消息,董事会主席黄循两日前应身体原因紧急入院接受治疗,目前状况尚未稳定。这无疑是对天轮股价的再一次补刀,一时间众议纷纷。

外间的风暴也波及到了陈君所。晚上十点,三楼的会议室灯火还通亮着。空调开得很足,将屋外湿热的空气隔绝得彻底。已经熬了一天一夜的程风目光矍矍,像只老山鹰,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两只手也不闲着,正笨手笨脚地磨着咖啡豆。一旁的 Debra 则将鞋脱了,袖子叠得高高的,坐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一只手翻看着资料,另一只手支在额头上,眉头轻轻地向中心拧着。

康俊已经喝了第五杯咖啡了,衬衣的领子解开了三粒,薄薄的衣料似乎拢不住他浑身的烦躁,他嘴里咬着一支笔,顺手又点开了会议室的电脑,几篇文字资料出现在屏幕上,他一边快速地解释,“昨天上午,一家境外的调查机构突然发布了一份关于天轮公司的调查报告,报告称天轮公司涉嫌大客户数据造假,他们在年报中自己是世界几大汽车品牌的长期轮胎供应商,而事实上他们仅仅与这些品牌做过一些短线供货,诸如此类。下午一开盘,该公司又发布了一篇关于天轮公司的股价评论,从成本、原材料到市场前景以及母公司 JW 的战略调整,认为目前天轮公司的股价被严重高估,实际价值应该在目前股价的五分之一左右。两篇报告的具体内容你们自己看一下,很明显是为了做空股价的打法。选择在盘中发布,没有给天轮公司留反应的时间。被人突然来了这么一下,而且有消息说接下来会有新的调查报告陆续公布,这两天,天轮和 JW 的人估计都要通宵了。”

说到这里,Debra 补充道:“是,我下午跟小黄总通了电话,说如果需要我们做什么,可以随时找我。不过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应急团队。”

康俊深深地看了 Debra 一眼,道:“我们与 JW 的合作,止步于天轮的内控风险,外部也仅仅做一些经济合同的审核。资本市场的事情,我们没有插过手,就让他们自己去操心吧。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两篇报告我都认真看过了,平心来说,文章写的很好,立论准确、证据详实,几乎可以媲美当年 Carson Block 狙击东方纸业的调查。”康俊顿了顿,屋内的气压也随之下沉了几分。他看了唐盈盈一眼,像是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林小云的这份能耐,之前咱们倒是没发现。”

唐盈盈一听,心里大吃一惊。她最近一直在忙一桩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案子,今天下午刚见完当事人,就被临时叫回来开会,对天轮和林小云的情况还一无所知。她不敢置信地看了康俊一眼,又看了看 Debra,眼睛迅速地去读材料上的文字,一面迟疑地问:“这……这两份报告是小云做的?不会吧,她人呢?”

康俊不再说话,程风在一旁解释道:“打她手机没人接,信息也不回。我打电话去她家问,她爸妈说昨天接到她的电话,说自己这段时间太累了,打算去马来西亚旅游几天,休息一下。手机信号可能会不好,有事发微信,就不打电话了。严重怀疑她这要不就是跑路了,要不就是找个地方避风头了。反正对我们来说,是失联了。但父母倒是能联系上,这情况就是想报警也报不了啊。”

唐盈盈听他这么说,心情开始变糟。Debra 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接着解释道:“下午 Bert 跟我说的时候,我也不太相信,但仔细看了看,确实很像。不过现在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你知道,一个人的行文用字受固有的习惯制约很深,熟悉的人很容易可以看出撰写者的语言特点。这两篇报告加起来有一万多个字,我把其中可疑的地方高亮标了出来。你看,所有应该用准备这个词的地方用的都是预备,准备和预备这两个词大多情况下可以互换,但细究意思还是有些微的差别。小云可能是受到方言的影响,非常喜欢用预备而不是准备,类似的还有金额后面跟一个是字,用说道代替说的用法,等等。这是第一。第二个是其中的论据段落,每一个论据段落的结尾都是以引用他人言语的方式来作结尾的。这种写法应该是源自英语新闻的写法,在中文写作中并不多见,偶尔为之也没什么,但每段都这么写的人,除了小云,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小云确实是有习惯这么做,说了她很多次也改不掉。”唐盈盈接上 Debra 的话。她已经快速地翻阅完了两篇报告,事实上即使 Debra 不指出这两个特点,她也会得出与他们一样的结论。语句的节奏、用词的习惯、行文的整体感觉,身为带林小云入行的师傅,唐盈盈通读一遍下来,心里竟落实了七八分。她的心开始纠结成一团,“小云为什么要这么做?去参与做空天轮,是为了钱么?我不敢相信,她是 JW 聘请派驻天轮的律师,这种做法是很有问题的。”唐盈盈嘴上喃喃问道,心里却同时也在问自己,当真不敢相信吗?林小云是什么样的性格,又是什么样的经济处境,为了钱铤而走险,做一些打擦边球的事,难道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唐盈盈这么一问,在场几个人都不说话了,这种沉默又变成了一道沉重的压力,添在了唐盈盈的心上。程风张了张嘴,又默了声,再想了一会,还是说道:“小云是不是被人骗了呀。别人交给她这么一个调查的项目,结果目的是为了攻击天轮公司。”

Debra 断然否定,“不可能,小云可不是傻子。”

“那就只能是为了钱了。”程风迅速放弃了立场,下结论道。

他这样一说,唐盈盈的脸色便又沉了一分,她也想能够找出林小云这么做有别的可能,可想来想去,都逃不过经济问题这个理由。康俊听他们议论完,两只手自然地交握在一起,两个大拇指相互转了几圈,他一双眼眸乌沉沉的,落在唐盈盈脸上,“要是真坐实了林小云有份参与做空天轮,那我们所就算惹着大麻烦了。大家一起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盈盈,你有什么想法?”

说是大家一起说,但最后还是点了唐盈盈的名字。Debra 没有开口,身体向后靠,将椅子的后背压出了一个自然的角度。程风也没敢胡扯,斟酌了半天,小心地说:“最好能先确定一下。”

唐盈盈僵硬地一笑,缓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体内像是生出了一股冰凉的寒意,她明白这个事情性质的恶劣,康俊的担心也不是杞人忧天。她微微活动了一下脖子,从半开的窗户往外望,夜色一如往常,漆黑的夜空上悬着一勾细细小小的新月,纤弱无骨,却又如泣如诉。“我暂时没有什么有用的想法,我还没有消化这个事情。我只能说我的第一反应,我不相信小云会为了钱背叛职业,如果真的是她做的,我宁愿相信她是有别的苦衷。”

康俊像是料到她会这么说,又问道:“你这种看法是全凭自己的直觉,还是另有原因?”

唐盈盈扬起头,犹豫了片刻,说道:“我说了,这只是我对事情的第一反应,没有实际的证据,也没有靠谱的原因。”她停了停,又继续道,“但我想说,这是林小云。她不算是一个多厉害的人,做事总是用力过猛,有些虚荣,心里总是渴望得到更多的关注。可是我跟她共事了四年,我知道她有多爱这份工作。我愿意去相信她绝不是一个会为了钱踏破法律底线的人。”

康俊整个人像是陷进了柔软厚实的椅子里,双手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了一刻,他看了看唐盈盈,语气冰冷严肃,像是尽力压制住最后一丝对女友的歉意,“如果是很大一笔钱呢?足够的金钱会吞噬掉人们对职业的敬畏之心。对不起,你信得过林小云,可我信不过人心。”

康俊这样说完,算是表明了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他的目光避开了唐盈盈,沉默了一会,开始布置下一步的工作,“Debra,要辛苦你去一趟新加坡,弄清楚林小云究竟有没有参与这场做空风波。程风,请你核查一遍我们与 JW 的所有往来资料,包括林小云的公用邮箱。一旦有发现,我至少希望所里能在一个比较主动的位置,第一时间与她划清关系,所有行为都是她个人行为,而非公务行为。同时,所有责任也应由她自己承担。”

Debra 微微一怔,继而点点头,答应道:“没问题,我明天一早就飞去新加坡。”

程风也连忙答应,“好的,我今晚就开始整理。哦,不,我先睡两个小时,起来就开始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