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是要批评我么?我做错了。”郭眉红着眼眶,说道。
郭总满脸慈爱地看着她一眼,语气也难免温和了几分:“你是做错了,但我不打算批评你,你的错误是任何一个在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难避免的。因为你们心里都太看重爱恨情仇这四个字,喜欢一个人,恨不得飞蛾扑火,整个人都奉献上去。而要是讨厌一个人,又希望能手刃了他。这份属于少年的快意恩仇,我也经历过,所以我羡慕、尊重,不加干涉。”他顿了顿,手掌轻轻地在桌面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但是郭眉呀,快意恩仇的事,不是不能做,但不能为了图这一时的痛快,去踩着法律的雷线。你要替蕊蕊报仇,你要是有本事,合理合法地杀了那个汪瑶,我也不反对。但是你现在这个做法,我只告诉你三个字,不划算。”
郭眉微微一震,又有些迷惑,便问道:“爸爸,我不明白。”
郭总看着她,继续说:“我不跟讲那些大道理,我们就事论事来说,汪瑶伤了你,那是她的错,是她涉嫌触犯了法律。如果警察在询问你的时候,你没有隐瞒,全都说了实话,那你就是一个干净的受害人。可以经得起一万次的询问,无所惧怕。但你隐藏起了部分真相,这个动作是很容易完成,但却让你变成了跟汪瑶一样的人。用你的不法,去惩戒她的罪行。这意味着什么,这就相当于你为了杀掉一只老虎,先把自己的大腿砍下来,引诱老虎过来。你最后是把老虎给砍死了,但你自己也可能因为失血过去而丧命,你的一条命换老虎的一条命,你觉得划算么?”
郭眉摇了摇头,又反驳道:“可是爸爸,没有人会知道啊?汪瑶没有证据,没有人会信她说的。”
郭总叹了一口气,又道:“不要高估了自己的智商,也不要低估了别人的判断力,最重要的是不要小瞧了罪行对你的吞噬力。”郭总盯着郭眉,郑重的语气说道,“你最喜欢的莎剧《麦克白》里有句话是怎么说的,Things bad begun make strong themselves by ill。为了掩盖一滴血的罪恶,最后会杀掉上万人。你看你和郭扬现在为了掩盖这个谎言,就经不起她来询问汪瑶唇膏的颜色,接着,为了解释唇膏的颜色,你们又要费劲心血,去编更多的谎言出来。本身还只是小错,但为了弥补这个小问题,你走上了这条路,最后一步一步就会酝酿成了大错。”
郭眉思索了一会,仍有一些不忿,又说道:“那我跟郭扬以后什么都说不知道就是了,我不相信她能找出什么有用的证据来。”
郭总的眉心轻轻一蹙,看着自己正处于叛逆期的女儿,再次耐心地却又增加了几分严厉地说道:“郭眉,你一直很优秀,是爸爸的骄傲。你的格局和眼界就不能这么狭隘。一个汪瑶算什么,一只柯基犬也算不了什么。我看重的是你面对问题的态度,是为了这样一个小纷争就不惜把自己搅和进去?还是能够稳住自己的情绪,知道世界上什么事情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
郭眉被郭总的严辞吓了一跳,连忙叫了一声,“爸爸。”
郭总缓了缓情绪,又温和地说:“你这样做,是能害汪瑶多坐几年牢,看似大快人心。但我不希望你能从这种方式里尝到甜头,你从小学起就立志长大后要学法律,明年高考后,就要准备要去法学院学习。毕业后,去法院、检察院、律所或是像爸爸一样在企业做法务,成为一名法律工作者。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那个时候,想借助法律手段去害死一个人,会比你现在容易一百倍。偷换个证据、伪造个签名,甚至设计一个简单的圈套,很轻松就能报复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如果常年身处在这样的诱惑里,你凭什么能保证你次次都成功,次次都不被人察觉?”郭总看着郭眉,郭眉低下了头,睫毛闪了闪,却什么话也没说。郭总叹息道,“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没有办法。那个时候,你能靠的只有自己从来就没有动过这种歪心思,脚底没有沾过这条路上泥。郭眉,爸爸对你有更高的希望,期待你以后可以飞得更高,更自由。那么,今天我就一定要亲手把你这对畸生出来的翅膀给折断了。”
郭眉听到父亲说到这个份上,再也不敢撒泼乱扯了,只垂着头,眼眶涩涩的,也不敢哭,只好嗡着声音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郭总见女儿像是真心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转过身,又开始骂儿子。对待郭扬,郭总的态度明显就不这么客气了,“我们再来说说你吧,郭扬,太令我失望了。”郭总的目光冷飕飕地将郭扬上下扫了一遍,惊得他立刻从沙发站了起来。
“爸,我错了。”郭扬很主动地认错,“我不该配合郭眉去整汪瑶,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
郭总冷冷一笑,“那是郭眉的问题,你是同伙,我也懒得骂你。我看不起你的是,怎么会这样去处理感情问题?你早就知道汪瑶喜欢你,她都跟到家里来了,你还能躲出去?想回避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能当面跟她把事情说清楚?”
郭扬有些惊讶,无辜地说:“爸,你不了解汪瑶,她是个胡搅蛮缠的人,我跟她说不清楚。”
郭总怒道:“好个说不清楚,那我问你,你堂堂正正跟她说了没有?拒绝了没有?你要是不喜欢她,一定有足够的办法让她知道。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不要脸死缠烂打的追求,大多数人都是懂得知难而退,衡量利弊的。你分明就是在享受被女生追求,捧着你托着你的暧昧感觉。”
“爸,你别这样说我,我没有。”嘴上说是否认,可句尾的“没有”两个字竟犹如蚊吟。郭扬也有些委屈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女孩子的关系啊,你别这样说我。”
郭总见儿子高高大大,一副心性未定的模样,有些着急,语气便又重了一些,“郭扬,一个男人要是整天身边都是乱七八糟的感情线,黏黏糊糊,处理不好的话,那我告诉你,他这一辈子也休想有什么大出息。”
郭扬心中的委屈越发大了,耷拉着脑袋说:“不就是个汪瑶嘛。”
“哼,我说的是汪瑶么?是你接人待物的基本态度。你不喜欢汪瑶,因为她喜欢你,你就觉得她低你一头了?她的家庭不如我们,你就看不起她了。连对人起码的尊重都不给了。她进门后,你自己能转身就走?郭扬啊郭扬,爸妈从小是这么教你礼貌的么,心思龌蹉,行为上不了台面。我看你这样的处事方式,日后也就是吸引汪瑶这个 level 的女生,还想什么女神呢。你配得上么?”郭总一面骂,郭扬的脑袋越垂越下,下巴都快抵到胸口了。郭总沉默了一会,也怕自己的话太重伤到了儿子的自尊,便也不好再说,只缓了口气,“行了,这个问题你以后自己慢慢体会吧,你得给我记住,汪瑶也好,女神也好,异性也好,当权掌事者也好,遇到了,你都给我挺起胸膛来,堂堂正正地去处理,不要做个连去面对都不敢的懦夫。”
“知道了,爸爸。”郭扬被最后一句话激起了情绪,大声说道。
“我也知道。”郭眉看了父亲一眼,急忙跟在郭扬后面也说了一句。
郭总点了点头,又沉思了一刻,“明天,我带你们去警局,你们老老实实把事情的发生经过说清楚,把之前的口供给改正过来。”
郭眉大吃一惊,道:“爸爸,那我会不会被追究责任啊,我这样算不算伪证罪?”
郭总笑了笑,“现在知道怕了啊,很好,得个教训。这比看到汪瑶入狱还让我高兴。”他看了一眼郭眉,又说道,“不过法律也是有弹性的和包容度的,如果事事碰着边就要追究法律责任,那社会不仅没有了弹性,光这司法成本也是吃不消的。何况,你们还有爸爸在,我会给你们处理好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悔过
几天后,郭总带着郭眉郭扬到警局补录了一份口供,说明了当日两人发生口角的事实。由于检方尚未正式起诉,再加上郭总从中多方斡旋,警方未追究两人的责任,只是对之前郭眉做了口头教育。随后,唐盈盈又向检察院提交了汪瑶的真实年龄证明材料、拥有相同型号手机的证据,检方综合材料后,排除了汪瑶入户抢劫的主观故意,初步决定以故意伤害罪和故意损毁他人财物罪对汪瑶提起诉讼。
此时,汪瑶已经在看守所里待了将近四个月了。唐盈盈最近一次去看她,原本桀骜张扬的汪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皮肤比之前白了不少,脸也圆了一些,气色虽然不太好,但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刻薄面相。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对面,小心翼翼地问:“盈盈姐,我什么时候能上庭啊?”
唐盈盈笑了笑,说道:“下个月吧,等着急了?”
“嗯,我就想快点知道自己会接受什么处罚,有了结果,我心里也就踏实了。”汪瑶说道。
“最后的刑期也不会太长。我跟检方也沟通过,他们的量刑建议应该在一到两年,看能不能争取到缓刑。当然,我希望你这次是真心悔过了。案发时你还未满 18 岁,所有的刑事判决会严格保密,日后你读书就业都不会受到影响。”唐盈盈一一向她解释道。
汪瑶的头如鸡啄米一般点,急忙说道:“我是真的知道错了。盈盈姐,我第一次知道失去自由是这么可怕的事情。我每天就坐在那里,房间里是看不到太阳的,也没有风。我就开始数数,数到六十,就过去了一分钟。数到六百,也才十分钟。我那天问跟我同一间屋子的人,可不可以拿到安眠药?她们都以为我想自杀了。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吃点药,让自己可以多睡一会儿,睡得多了,醒的时间也就少了,好像自己就能早点出去。”她说着说着,两行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出去以后,一定规规矩矩的,我再也不犯浑了,不乱来了。我会好好学习,考大学的。”
唐盈盈看着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觉得有些开心又觉得有点好笑,问:“行了,你这是真的知道错了么?”
“真的真的,我以后真的不敢了。你相信我。唉,你也很难再相信我吧。但我知道你去过我家了,我爸妈已经告诉我了,以后方惟安只会给我读书的钱。我想过得好一点,都得靠自己。”她沉默了一刻,又说道,“这段时间,我也反省了一下自己,我当初那样说你确实挺讨人厌的,可我是真的特别害怕方惟安不管我了。这辈子从来没有人会像他这样,我提什么要求都可以,这让我觉得我可以像汪耀祖那样活着了。”
汪瑶的话像一只小手,不轻不重地在唐盈盈心头掐了一把,惹得一阵酸涩。她嗯了一声,心里对这个小姑娘的怜意又多重了几分,道:“你没必要去羡慕你弟弟。他是他,你是你,你未必就不能活得比他精彩。”
唐盈盈说完,汪瑶的嘴唇动了动,唇形似乎说了谢谢两个字,但却没有发生声音。汪瑶想了想,又问道:“我这次闯的祸,方惟安是不是要替我赔很多钱。我想过了,这些钱我以后是要还他的,我可以写欠条。”
唐盈盈手里把玩着一支笔,盯着汪瑶看了看,微微一笑,又说道:“关于赔偿的问题,我刚才还在犹豫有个情况要不要跟你说。你已经在看守所里待了快四个月了,等正式开庭宣判那一天,估计就差不多被关半年了。最后的刑期判下来,折抵掉你刑拘的日期,估计相差不会太大。所以,我一直也在跟检方争取,希望能有社工跟进你的状况,看能不能给你争取到相对不起诉。这也就是说检方知道你确实是犯罪了,但情节显著轻微,刑拘也有近半年的时间,态度良好,可以不予起诉。之前关了也就关了,只要这个决定一作出,你就能出去。毕竟对于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惩戒也都只是希望以教育的一种方式。”唐盈盈顿了顿,又说,“但是检方也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我们与郭家就民事赔偿这部分达成谅解,毕竟如果有附带民事赔偿诉讼的话,就不能获得相对不起诉。我跟方惟安又找了几次郭家,开始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调解的,但最近一次,倒是松口了,同时提出了一个天价的赔偿数,就是那只柯基犬身价的一百倍。方惟安还是很高兴,不过他手头一下也没这么多钱,就盘算着打算卖掉手里的一套房子,也要争取把你救出来。上周已经把房子挂出去了,调了两次价了,急于出手。”
汪瑶一面听着,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她顾不上擦,不一会儿身上那件 T 恤的领口便被洇成了深色的一圈,“让他不要卖,我愿意多坐几个月牢。”她哭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颤音,哽咽不已,“是我没有学好,他不要这样帮我,这样欠下的钱,我以后也还不上。”
“他没打算让你还,方惟安觉得这是他欠汪静的。跟你家的关系他已经做了明确的分割,他也说了在这一笔之后,心里就真的能放下了。”唐盈盈不动声色地说,盯着汪瑶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不管你父母怎么想,方惟安说汪静心里最疼的就是你这个妹妹。”
汪瑶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趴在桌面上哭了很久,哭声零落,双肩不停的抽搐颤动,身体缩在又宽又大的衣服里,更显得瘦小不堪。她这幅模样,让唐盈盈无端想起在雨中无处躲雨的鹌鹑,平日看着只觉得羽毛蓬松,肥墩墩的一副张扬的模样,可一旦被雨淋湿,那瘦弱可怜的狼狈相才能让人想到,这不过就是一只连飞都飞不动的小小鸟。
不知哭了多久,汪瑶终于抬起了脸,她用胳膊胡乱蹭掉脸上的泪水,神情笃定地对唐盈盈说:“盈盈姐姐,你带手机了么?我有话想对方惟安说,你可以帮我录个视频么?”
唐盈盈想了想,点点头,拿出手机,对汪瑶说:“好,你说吧。”
汪瑶捋了捋头发,对着镜头在脸上挂上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很快笑容就不见了,换上了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她开始说话,“方总,你好。我是汪瑶。”她顿了顿,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会,才继续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五年前的春节,汪静带你回家吃饭。你给我买了很多东西,我还是不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就要把我的姐姐给抢走了。爸妈都让我叫你姐夫,我咬紧了牙齿也不愿意,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我的姐姐。半年后,你又来我家,带回来的是汪静的骨灰。”汪瑶说到这里,气管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喘了半天,才缓过来,“我快恨死你了,你为什么没有把她活着带回来?你为什么要送她那条项链,我恨你,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杀了你。汪静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从小到大头发上的辫子都是她帮我扎的,这样的姐姐,你居然让她死在了战场上。我怨不了别人,我只能怪你。我不管这对不对,有没有道理,我不要道理,我只要姐姐。后来,我发现,这种恨,很值钱。我只要一说,你马上就会给我买东西,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我好像很怕我,其实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样,只是一直不能接受汪静已经去世了。我开始叫你姐夫,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钱,干什么能比这样钱来得更快呢?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我觉得你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老板,可以摆平所有的问题。我甚至想象汪静的灵魂已经附着在你身上了,正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照顾我。所以我讨厌唐律师,我害怕她的出现,会让你忘记死了的汪静。后来你们终于分手了,我还没高兴两天,我也闯祸了。我才知道了,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你也是个普通人,你不能让我从看守所里出来,一样需要卖房筹钱。我也知道了,我其实也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有人关心,有人会竭尽所能去帮我。”汪瑶别哭边说,声音又中断了。唐盈盈静静地看着她,等了好一会儿,汪瑶平复情绪,又接着说,“谢谢你,还有谢谢唐律师。我不要和解了,方惟安,你不要再去筹钱。我现在已经堂堂正正地满了十八岁,汪静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扛起一家人的重担了,我不会连自己犯下的这点责任都受不住的。还有,”汪瑶收了收几乎已经失控了的嘴唇,目光端正地看着镜头,“汪静的死,我真的不怪你,我早就已经不怪你了。你也不要再埋怨自己了。”
唐盈盈从看守所出来,外头秋意疏朗,她将这段视频发给了方惟安,对方沉默了许久。一直到晚上,才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一个月后,法院对汪瑶作出判决,成立故意伤人罪和故意毁损他人财物,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一年。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唐盈盈端着一杯凉透的咖啡在办公室里沉吟不语。办公桌上仍然是堆积如山的材料文件,从新换洗的窗纱里透过来的阳光有些灰蒙蒙的颜色。康俊漫步进来,一把拉开窗帘,秋日的阳光像换了副筋骨一般,欢笑着如万千小精灵跳进了屋里,“刺眼。”唐盈盈伸手挡了挡耀目的光线,亲昵地抱怨道。
“我发现你昨晚又通宵了,一宿没睡,视线都是虚的,能不怕光么?”康俊责备道。
“睡不着,忐忑不安。”唐盈盈窝在沙发上,楚楚可怜,“我心想也别浪费这失眠的时间了,索性起来干活,没想到一干就到天亮了。”
康俊一手翻看汪瑶的那份判决,另一只手去揉唐盈盈的脑袋,“判二缓一,还不错,小姑娘很快就能出来了。民事判赔了十一万,也还好,方惟安承受得起。”他转过目光,又凝在了唐盈盈脸上,“判决下来了,那么唐律,你心头的那个梗放下了么?”
唐盈盈轻快一笑,低头喝了一口凉透了的咖啡,“放下了,我想,所有人应该都已经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