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总冷漠地打量了两位来客,淡淡说道:“之前方先生已经来过多次了,我的态度也讲得很明白了。整个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孩子间的纠纷,伤人、伤狗、夺取财物,给我们一家人造成的除了物质上的损失,还有巨大的精神伤害,郭眉和她妈妈在家里哭了一个礼拜。蕊蕊是我们一家人的掌上明珠,我们养了十年,平时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先紧了它吃,给她买的狗粮都是托朋友从欧洲带回来的,比从国外代购婴儿奶粉还麻烦。她这么一脚就给踢没了,这跟杀了我们一位家人又有什么区别。”
方惟安连忙道歉,“是的,这个事情汪瑶自己也特别后悔。我不是在替她说情,她犯下这样的错误,确实很难让人原谅。对于这只宠物狗的死,我们愿意尽我所能给予赔偿,包括当初购买宠物狗的支出以及你们一家人的精神损失。”
郭总捏着茶盅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冷冷笑道:“方总好大口气,我之前也说过了,我家不缺这点钱。等检察院提起公诉后,我也会附带要求民事赔偿,最终都看法院怎么判,判多判少我们也都认了。”
唐盈盈摊开了文件,想了想,说道:“郭总,我明白你们的想法,关于民事赔偿部分,你们不愿意协调解决,我们也不强求。只是关于认定汪瑶入户抢劫的问题上,我有几个疑问,希望能够当面问问郭扬和郭眉。”
郭总皱了皱眉头,不耐地说:“所有的事情,警方之前不是都详细问过了么?你现在又多此一举做什么?”
唐盈盈笑道:“入户抢劫是重罪,即便是检察院提起诉讼事也会斟酌再三。我们作为当事人,多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何况,真是百分百的纯粹事实,又何必在乎多此一问呢?”
郭总琢磨了一会,便点点头,将两位孩子叫了过来。郭扬一米八几的个头,眼睛清澈明亮,鼻梁高挺,皮肤微微有些阳光晒过的痕迹。他上身穿了一件略显宽松的篮球 T 恤,下面是一条薄薄的运动长裤,歪坐在沙发上,透着少年特有的不羁。郭眉看上去倒是文文静静,一头齐肩的黑发,虽与郭扬是双胞胎,两人的长相相似处倒不多,反而更像她父亲,尤其是一张又小又薄的嘴唇,未闻其音,就觉得她说话的速度必然极快。
郭总向二人介绍了唐盈盈和方惟安,得知来意后,郭眉翻了翻眼皮,神态里尽是不屑与傲慢,“你又不是警察,我没有配合你的义务。”
郭总连忙呵斥了女儿的没有礼貌,唐盈盈却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我今天不是来做调查的,只是有几个问题,想来向你们请教一下。”
她话说得极有礼貌,郭扬显然是性格更加温厚的那一个,便道:“那你问吧。”
唐盈盈将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摆在桌上,指着其中一张说道:“这是案发当天,你们屋外监控摄像头拍到的画面,这张比较清楚,是汪瑶离开房子时拍到了全身,我看这张照片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郭扬少年心性,注意力很快就被唐盈盈给吸引过去了。
“她穿了一条雪纺质地的吊带连衣裙,上身裹得很紧,下摆又很短,理论上来说,这样的裙子运动起来会非常不方便。胳膊不方便抬起,裙摆又要担心会走光。如果事先就打算好了要去盗窃或者去抢劫,那么穿一套运动装不是更方便?”唐盈盈缓缓地说。
郭扬眉心一动,郭眉便狠狠瞪了他一眼。郭扬紧跟着便笑了起来:“或许她就是个神经病呢,反正她在我们班上口碑一直也不太好,做出什么违背常规的事儿来都不奇怪。”说完,似乎又有点心虚似的,补充道,“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啊。”
唐盈盈并不在意,只叹了一口气说道:“看得出来,郭扬,你是真的挺不喜欢汪瑶的。”
“谈不上喜不喜欢吧,就是没感觉。要不是她这次来我家闯出了这么一场祸事,我压根就不想跟她扯上什么关系。”郭扬认真地回道。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呢?”唐盈盈似乎在问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郭扬犹豫了一会,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还没想好呢,但我喜欢女神。”
唐盈盈笑了起来,又问:“女神也有很多款呢,清淡的,浓艳的,你会更喜欢哪种?”
郭扬想了想,又答道:“清淡的吧,我不喜欢女孩子化妆。”
唐盈盈点点头,接着问:“那你记得汪瑶到你家那天,化了妆么?涂了什么颜色的口红?”
郭扬愣了愣,很快又回答道:“死亡芭比粉,我最讨厌的颜色。”
唐盈盈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扣在了桌子上,她依旧是一副笑容盈盈的模样,“你在说谎。”她的目光直视着郭扬的表情,“汪瑶的唇膏是上楼后在卫生间里补的,你那时候已经离开了,怎么可能看到她涂了什么颜色唇膏。是你姐姐告诉你的对不对?她跟你说了她们两人在楼上起了争执,她讽刺汪瑶皮肤黑还涂粉色唇膏。何况死亡芭比粉这个词,不像你这样的男生会用的。”
郭扬脸色一变,马上默了声,又连忙去看郭眉,两个年轻人脸上的慌张与心虚一览无余。
郭总眉头微微跳动,他忽然意识这个女律师今天来他家里的是为了套话的,便打断道,“唐律师,这不算什么疑点吧。唇膏的颜色,这么小的事情,可能是郭扬记错了,也可能是后来他姐姐跟他提过。这样证明力的证据,可帮不了那个小姑娘。”
唐盈盈目光盯在郭总脸上,语气不卑不亢,“我知道这离能够拿到法院上去还差得远,但是郭总,你心里不生疑么?汪瑶说她跟郭眉起了口角冲突,一怒之下才动手的。但郭眉一口咬定两人一句话都没说过。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她们两人知道,但一定有人在说谎。我当然知道您相信您的孩子,可是另一种可能呢,是不是也值得考虑一下。”
郭总也看着唐盈盈,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律师,语气没有咄咄逼人的感觉,而是不急不缓,却给人一种势必要探明真相的决心。郭总拿起功夫茶的盖碗,转了一圈,将面前四个茶盅斟满,盏中茶色呈黛青色,映得春草花纹的碗底清亮透明。郭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惟安和唐盈盈各自拿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
郭总看了一眼自己的一双儿女,对唐盈盈说道,“唐律师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不过很不好意思,今天又要让方总和唐律师白跑一趟了。我们两家的纠纷,现在既然已经有警方介入了,我还是相信警方侦辨是非的能力。白的是白的,黑的是黑的,灰的就是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什么行为领什么罚,法院也会有个公道的判决。唐律师这民间侦探的把戏,我建议还是不要再拿出来了。”
唐盈盈也笑了笑,丝毫没有要生气的样子,“郭总说得对,世界上没有滴水不漏的事,我也相信法律一定会给孩子们一个公道的,这也是他们接触这个社会的第一堂法律课。”
说完,也不用郭总多催促,唐盈盈与方惟安便起身告辞了。走出郭家大门,门口的凤凰树上凤凰花开得一片绚烂极致,正午的阳光在绿叶与柔软的花朵中点点灿灿,煞是好看。唐盈盈回头看了一眼郭家二楼的窗口,默然无语。
方惟安盯着她看了一会,问道:“盈盈,你刚才是什么意思?这些的疑点你要告诉给警察么?”
唐盈盈微微一笑,用脚踩了踩道路上的落叶,“告诉了也没用,那个郭总说的没错,光凭这个,证明力还远远不足。”她又抬头看了一眼,笑颜明媚地说,“我刚才主要是为了诈郭扬郭眉,看他们俩的表情,我猜这次汪瑶还真是蒙冤了。”
“可这有什么用呢?”方惟安仍是不解,“我们没有证据。”
“嗯,这种证据挺难找的,汪瑶和郭眉,两个人各有一套说辞,除非一个人肯改口供。”唐盈盈笑着说,“我们刚才都看到了两姐弟的表情,你说作为最了解他们的郭总,又怎么会不知道。赌一把吧,我猜郭总之前并不知道姐弟两串供的事。”
方惟安想了想,又说:“可就算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他也可能选择继续包庇两个孩子,并不一定会去改口供啊。”
唐盈盈沉思了一刻,又笑道:“所以我才说赌一把啊。我们不能只去做有百分之一百把握的事,那不叫尽力。只有为了像今天这样有百分之二十概率的事情去努力,才能算是不留遗憾。”唐盈盈又想了想,“只要郭眉肯说实话,局面就大不一样了。当然,如果赌输了,那就认命,好歹还有一个未成年人减刑在下面垫着,结果也不会太难看。”
方惟安怔怔不语,晴光缕缕如漫天金线飞溅,小区的行道旁,初开的月季花掩在碧绿的枝叶中,煞是好看。清淡的芬芳漫在空气里,令人心肺舒怡。方惟安盯着看了许久,目光都有些模糊了。他抑住心中的感激之意,微微说道:“盈盈,谢谢你。”
唐盈盈扬了扬头,朝着太阳的方向,落了满脸的温暖,“说是赌,也不是在盲赌。我这几天翻尽了这位郭总所有的公开资料,他大学毕业后就入职了现在的公司,从法务助理做起,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做到了今天法务总监、副总裁的位置上。这些年,他们公司的一把手换了好几任,他却一直稳如泰山。这样经历的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厌恶风险吧。我想,或许我们可以把概率再提高 15%。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家庭课
送唐盈盈和方惟安离去后,郭总又重新回到了书房里。三人相对而坐,空气中压力沉沉,气氛胶着凝重。郭总看了一眼郭扬,满脸乌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迎来一场雷电暴雨。“谁的主意?”他沉沉地问。
郭扬和郭眉互看了一眼,两人平时哪里见过父亲这般严肃,都哑了嗓子。饶是郭眉胆子大一些,小声地反驳道:“爸爸,你别听那个律师胡说,汪瑶到我们家里来,就是为了偷东西的。她还打伤了我,踢死了蕊蕊。我们得给蕊蕊报仇啊。”
郭总的目光转移到郭眉身上,如同两道锋利的刀刃,将她全身上下都剜了一遍,“我再问你一遍,汪瑶进到我家以后,你们有没有交谈过?有没有发生过口角?”
郭眉有些怯怯,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爸爸,这有什么关系?她做的那些不都是事实嘛,我们没冤了她。”
郭总盯着自己这漂亮的宝贝女儿,圆圆的脸上一双如墨丸般的眼眸,睁得大大的,掬着两湾清波,又委屈又可怜地盯着自己,心头一软,更重的话也说不下去了,便扭头去叱问儿子,“郭扬,你来说。事情经过究竟是怎样的?”
郭扬一脸的无奈,只好一五一十地说:“其实也差不多就那样吧。我真的挺烦汪瑶这个人的,她到处跟人说喜欢我,搞得我都快成班上的笑话了。那天她跟着我回家,说要借我家的厕所用,这我也不好拒绝啊,但又实在不想搭理她,所以她一进门,我就走了。真的没想到,她会遇上郭眉,两人还能吵起来。”他看了一眼郭眉,又说,“不过这也不能怪郭眉,汪瑶真的很没有教养的,又莽又蠢。仗着自己练过几天武术,横行霸道。郭眉也只是帮我说话,让她以后别再来烦我了,她就能对她动手了。这样的人不收拾还干嘛。”
郭总的脸越发沉重了,他盯着儿子,又问道:“所以,你知道她们两人见面吵过架。好,那你们现在告诉我,是谁的主意,在录口供的时候,故意把这段给隐瞒了?”
郭扬和郭眉相互看了看,郭扬低下了头不作声。郭眉嘟着嘴,不满地说:“是我,是我行了吧,我让郭扬配合的。我就是故意的。现在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汪瑶很快就会被判刑了。十年真是便宜她了,还不够还蕊蕊一条命的。”
郭总冷笑道:“那你怎么样?还打算让她一命抵一命啊?”
郭眉扬了扬头,目光被郭总如冰霜般寒冷的脸色给吓到,吞吐着咽下了后半句话,“我也没这个意思,但是,蕊蕊死了。”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想蕊蕊,她原来每天晚上都在我床边睡觉的,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她软乎乎的毛。这些天,我半夜一伸手,都是空的。爸爸,我真的恨死了那个汪瑶。还有她打我的那一下,好痛的,缝了十几针,在额头上,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行了,别哭了。”郭总猛地一拍桌子,实木的桌面立刻发出嗡的巨响。郭眉被吓得禁了声,站在那里,双手捏着衣角,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郭扬也调整了坐姿,端坐在椅子上。郭总站起身来,从他的位置正好看到窗外依墙而生长的几株芭蕉,宽阔而翠绿的树叶遮住了窗沿,时不时会飞来几只羽毛瑰丽的小鸟,站在叶子上啼唱了几句,又振翅飞起。飞得那么高,仿佛冲进了白绵绵的云朵里。他缓了缓视线,扭头看见璧人般的一双儿女,刚才汹涌而起的怒火变成了嘴边的叹慰,“你们俩都坐好,我平时工作忙,很久没跟你们好好聊聊了。今天是个好机会,有些道理我必须跟你们讲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