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玉衡堂

混合着青竹、绿茶和茉莉芬芳的香薰缓缓从水雾喷口向四周弥散开，浅色的木纹装修包裹住了入口处的正面墙壁，沿着墙壁生长出的绿藤植物给静谧的屋子装点起了勃勃生机。香港机场港龙航空头等舱候机厅玉衡堂是全球闻名的机场贵宾候机厅，休息室沿着航站楼一路延伸，每个座位都非常宽阔。林小云是第一次进入机场的贵宾休息室，在她从前的认知里，机场是一个塞满了急躁人群的场所。候机厅大部分时间都被空调吹成了一个大大的雪洞，硬邦邦的椅子上或坐或趴着各式各样的人，在打电话、改文件、看剧集或者打游戏。完全没想到，一墙之隔的贵宾室，竟然这么安静。休息的椅子又软又大，温度不高不低，走过水吧台，还有一大片的自助美食区，提供五六十种食品。林小云不好意思拿太多，只捡自己没吃过的尝了几种，又发现居然还有淋浴室，便又好奇地进去洗了一把脸，重新化了一遍妆。镜子里的那个自己，面容已经自然瘦成了锥子脸，林小云抚了抚自己的下巴，淡淡一笑，又觉得自己的脸还不如不笑的时候好看。

她看了一眼窗外，停机坪上的飞机都没动，雨点打在旁边的落地玻璃上，发出滴滴哒哒的声响，溅在玻璃窗的水滴更密集了。航班再继续延误下去，到新加坡就得半夜了。她这么想着，身边一位旅客喃喃说道：“这场雨至少还得下两三个钟，等雨停了，再排队出港，估计飞机起飞也得是半夜了。”

林小云闻声望去，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中年男子正微笑着看着她，这个人一身考究的浅色西服，不圆不方的脸留着寸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标准的成功人士打扮。林小云一看到他的脸，头便像被榔头猛击了一下，嗡地直响。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林小云认得他，不就是投资了钱鹏、又将他打入地狱的那个魔鬼于总于海吗？林小云有些慌张，她不知道对方认不认识自己，毕竟两人只是在钱鹏创业初期，在那个简陋到不行的办公室里打过一次照面。之后，于总没再去过鹏币生辉，或许去了，也没碰到过林小云。再后来，官司出来了，林小云主动躲得远远的，两人更是完全没有了交集。但林小云对他却是熟悉得很，在鹏币蒸蒸日上的那段时间里，林小云在网上搜遍了于海的新闻和图片，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实在没想到，浮世茫茫，这样两个人竟然会在这里遇上。

林小云握了握因为紧张而失血到冰凉的手掌，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稍微要乐观一点，认为雨应该很快就能停，然后飞机插个队就能起飞了。”

于海饶有兴致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觉得我们可以打个赌，你飞哪里？”

“新加坡。你想赌什么？”林小云平静地回答。

“正巧了，我也是去新加坡。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应该不是香港本地人吧。”于海试探性地问道。

林小云将手里的水杯稳稳地放在吧台上，微笑着说：“不是，深圳飞新加坡的航线都爆满了，没法子，才转的香港机场。”

于海的眼睛微微一闪，再次将林小雨上下打量了一番，思考了一刻，笑着说：“我们以前似乎见过？”

林小云面上的惊讶倒不再是装出来的，她皱了皱眉头，音色清清地说：“如果你也常飞新加坡的话，或许我们在航班上碰到过。不过我真是没什么印象了，这段时间在 JW 开各种会，大会小会的，见得人太多了。”

“哦，原来你是 JW 的，这就难怪了。”于海目光深深地笑了笑，似乎事情的发展出乎他意料的顺利，他顿了顿，目光在林小云周围微微转动，“这两年东南亚的目光都盯着中国的资本，明天 JW 开投资者大会，只提前一周给投资者们发会议邀请，头等舱往返、四季酒店的住宿规格。深圳也算是接水楼台，半个资本圈的人都过去了。动作快的抢到了深圳直飞的机票，稍慢一点的就只能来香港转机，所以呀，这两天飞新加坡公干的人里，十个有六七个是去参加 JW 会议的。”

林小云一边听他说，面上的笑容便愈发虚伪：“这样说来，你也是 JW 的客人咯？”

“我跟黄公子是朋友，但这次的会议我就不参加了，只是从新加坡转个机飞美国。不过，我也算是个圈里人吧，所以对这类消息还比较敏感。”于海笑着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到林小云手里，“你好，我叫于海，在深圳搞投资的。”

林小云接过名片，内里便如煮沸了的开水一般翻腾不已，果然是他，烫银的仿宋字体印着他的头衔，深圳前海星海创投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于海。林小云记得，在钱鹏那里也见到过一模一样的名片，当时正是这张名片给正在苦苦奋斗的两个小青年带来了无数的希望。林小云低着头，脑子飞速地思考，该不该说破自己的身份？瞒着，或许这是一个机会，可以接近于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弄清楚钱鹏案件的真相。可当真瞒得住吗？她沉默了，一呼一吸之间，林小云想起了钱鹏，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因为这个男人而欠下的巨额债务，以及这数月来的狼狈境地。空气中怡人心脾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原本是为舒缓精神而特意调制的香氛，此时却像一股强烈力量在拉扯林小云的大脑。怎么办？该怎么说？

于海见她半天没有吱声，倒觉得奇怪了，盯着她瞧了半晌，又笑着问道：“怎么了？”

林小云回过神来，表情猛地一肃，便将手里的名片递回了于海手中，站起身来要走，音色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们公司，星海投资嘛，我前男友之前找过你们，你们还给他投了一笔钱，令他一夜暴富。不过呢，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暴富之后，迅速换了个网红脸，跟我分了手。不好意思，于先生，虽说这也不能怪你们，但我看见这个名字就很来气。”说完，转身便要走。

于海只愣了一秒，便反应过来，伸出手拦住了林小云，又在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仍有些迟疑地问：“你……你前男友叫什么名字？”

“钱鹏，他做了个项目叫鹏币生辉，听说可赚钱了，现在该上市了吧。作为投资人，想必你们收获也不小。”林小云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死死压住心底的紧张，快速地说道。

“啊，你是钱鹏的那个女朋友，叫小什么的，我说怎么看着有些面熟呢。”于海猛地拍手，恍然道。

“是前女友。”林小云平静地纠正道。

“是，是，前女友。那你可能还不知道钱鹏的事吧，他最近可倒了血霉了，公司被查抄了，人也进去了，连累我那些投资也打了水漂。”于海苦着脸说。

林小云稳了稳心神，止住脚步，细细的眉毛向上扬起，带着一点紧张又装作感兴趣地问：“是么？那那个女人呢？”

于海看了看林小云，觉得很好笑，却还是耐心地解释：“应该是跑了，我听说钱鹏之前都领了证准备结婚了，一看到他被抓，对方迅速就提起了离婚，一脚把他给踹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也是听说有这么回事。话说回来，我也是受害人啊，他那个破项目害得我们赔了不少钱，还差点惹上了官司。”

“活该。”林小云恨恨地说。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说法，应该没有问题，这招偷龙转凤虽然大胆了一些，但这种亲密关系是没办法核查的，他只能听到一些风传。钱鹏是经济案犯，法院为怕犯人的亲属受到骚扰，对其家庭成员信息是严格保密的。林小云一口饮尽了手里的饮品。

“是活该。”于海随即附和道。

“这就叫作现世报，陈世美就不会有好下场。”林小云像是不解气一般，又多骂了一句。

于海不再接腔，目光虚虚地在林小云身上转了几个圈，帮她倒了一杯果汁，亲手递过去，温和地说：“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我说一句马后炮的话，离开他算是运气好，他被判了无期，后半辈子都得在里头待着了。”

“他干了什么呀？被判得这么重？”林小云用牙齿咬着玻璃杯的外沿问。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反正他那个什么鹏币交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诈骗搞出来的。不过手段还算高明吧，我好歹也是做技术出身的，都被他给瞒住了。”于海的话里颇有些懊恼的感觉。

“被他瞒住的可不止你一个。这么一说，还真是，幸亏我跟他分得早，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被他连累呢，万一律协搞株连，把我的证给吊了，那就完蛋了。”林小云吃吃笑着说。

于海面上浮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拍一拍脑袋，笑道：“是，我有点印象，之前仿佛听说过，你是做律师的，啊，那去 JW 不是去给他们增资的，而是……”

“我们所是 JW 的外聘律所，”林小云笑盈盈地递了一张名片过去，语气里也多了几分亲近，“您刚才说的没错，大伙儿现在的目光都在中国大陆市场，JW 算是很有战略眼光的，今年开始就跟我们所合作了，由我们把关国内法律事务。后天的会，我们也得去凑个热闹，跑跑腿，打打杂什么的。”

于海看了看林小云的名片，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灿然一笑：“林律师谦虚了，JW 称霸东南亚轮胎市场好多年，陈君所也是深圳名律师事务所。林律师年纪轻轻就能在这样的好地方工作，又负责这种级别的客户，一定也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呀。”

林小云谦虚地笑了笑，“于总过誉了，您是投资界的老前辈，以后有机会还需要您多多提点。”

于海直接掏出了手机，“提点不敢说，这样都能遇到只能说是缘分，以后我们相互交流，或许真有机会找到合作契机呢。可以的话加个微信吧，日后联系也方便些。”

林小云迅速划开手机屏幕，点了几下，滴地一声，通过了于海的好友认证。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博好感

自从机场偶遇之后，林小云和于海又发了几轮信息，大多是些闲话，讨论些天气、奇闻，也有于海主动提起如果林小云有需要的话，他可以帮助引见一些圈内的人。 林小云并不是傻瓜，于海超乎寻常的热情势必是别有所图。只是图什么的？林小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连半个月的加班让她本应圆润光滑的脸爆了一大片闭口痘痘，摸在手心里疙疙瘩瘩的，将原本就不太高的颜值又折损了不少。林小云苦笑了笑，要是换作半年前，她对自己也不至于这般没有信心。只是这半年里，从云端直接掉落在了地上，摔了个零碎，对人对事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天真了。她不是不知道于海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亲切，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跟于海聊天的感觉，对方的每一句话都端着一份体贴和讨好，令她觉得十分舒适，话题也是拣她爱听的说，能这样轻松聊天的“朋友”已经很稀少了。有的时候，林小云也会思考她接近于海的目的，究竟是为了搞清楚钱鹏案子的真相，还是仅仅因为她和于海两个人原本就相互吸引。

林小云再接到于海的电话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于海约她出去坐坐，话说得很巧妙，说是在自己公司附近开了一间很装逼的日料海鲜店，放着深圳湾大片的生猛海鲜不理，每天硬是从日本空运鱼啊虾啊之类的过来，价格贼贵，还天天爆满，恨不得摇号入席。他运气好，今天订到了两个位，希望林小姐能赏脸来尝尝日本鱼虾跟本地的差别。

林小云捂着嘴笑了许久，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好吧两个字说出口也不用承担什么心理压力。她对着镜子仔细地化上了妆，换上了一条浅玫红色的纱质连衣裙。对着镜子扭了扭，大大的裙摆随着步子摇曳生姿，比起平日里死气沉沉的黑白灰，这才是女人该有的模样。

于海的反应恰到好处地满足了林小云的虚荣心，他虚眯着双眼，笑着说：“林小姐，你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认，还以为有剧组来这拍戏呢。我还怕我今天带的礼物不合适，现在看来，倒是很好。”于海一边说，一面将两个浅白色的手提袋递了过去。

林小云看着袋子上印着黑色的 miumiu，打开一看，一条粉色的褶皱连衣裙，一套白色的套装小短裙。带着 miumiu 鲜明的设计特色，精致、华丽，又充满青春的活力。林小云脸上的笑意便像花朵一般，悦然绽放，嘴上却疑惑道：“这，不太好吧？他家的衣服都不便宜。”

于海满不在意地挥挥手，又温和地笑了笑，“其实这是美国的合作商送的礼物，说是这个牌子当季的新款裙子，让我带给我太太。这大概就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了，美国华尔街那些人，每个人都是十几二十的小女朋友，自然适合这个风格。我家太太都四十了，徐娘已老，哪里穿得了这样的小裙子，出去还不给人笑话死。我也不认识别的什么年轻姑娘，想来想去，也就只能当是借花献佛，请小林律师笑纳，你必须得帮我这个忙啊，省得我带回家去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太太解释。”

这话让林小云十分舒服，心里暗自揣度，于海送礼出手也是不凡，价格自然是一个方面，但送礼送到女人心头上，又将话说得这么圆的，才是真的高手。

他选的这家日料店客人很多，但每个隔间都做得很精致，私密性绝佳，白棉纸糊的推拉门上描绘着精致的日本山水画。厨房上菜也快，一道接着一道摆上来，粉嫩的鱼生，入口即化。特有的日本白豚鱼肉，被厨师卷成了花朵的形状，放在干冰上，林小云伸手拿起，便要蘸酱，一下子被于海拦住，“这种肉不要加味，直接放进嘴里，也别着急咽，让口腔的温度和唾液慢慢地融化它，你仔细品品，应该还能品出牛奶的味道。”于海耐心地教她。

林小云照着他的话做，舌尖一点一点地勾起，将那团如冰淇淋一般的鱼肉化在嘴里，过了十几秒，当真有一阵甜丝丝如牛乳般的味道漫进了味蕾里，“好神奇，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牛奶和鱼，太厉害了。”林小云赞叹道。

“这种鱼只生活在日本海的一个内湾里头，那个特别多的乱流，寻常小渔船的鱼枪到不了这种鱼生活的深度，深海渔船又开不进那个内湾。为了捕捉这种鱼，只能特别制作一种底盘特别重的长形渔船。为了捕一种鱼而特制一种船，可想而知这鱼的身价该有多贵。所以啊，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没见过的东西，只是因为经济财力不能支撑我们去接触到这些稀罕物，寻常百姓过日子，能看到的也只是普罗大众都买得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林小云很赞同他的话，连连点头，又伸手去夹了一块鱼肉花，顺口问道：“你说得没错，我也好奇，这鱼这么稀罕，究竟多贵呀？”

于海笑了笑，筷子轻轻地指了指林小云夹起的那一块，“像这么大一块，四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