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盈盈心里有些厌烦,冷冷地看着她在那胡乱哭喊了一阵,便将手中的笔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打断道:“行了,别再浪费时间了。你要再这样哭闹,我五分钟后就出去。”

“你现在就走。”汪瑶红着眼睛呵斥道。唐盈盈一听,二话不说,立刻将笔记本等物收进了手提包里,站起身来就要往门口走去。等她刚走到门前,慌了神的汪瑶在后头再次哭了起来,“你别走,你回来,我不要坐牢,我好怕,可是我没有抢劫啊。”

唐盈盈在门口犹豫了一刻,转身回去。会见室里的空气很潮湿,吸进鼻子里,总觉得有一股四处在发霉的味道。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汪瑶,唐盈盈面无表情地递了一张纸巾过去,等了一会,又平静地说,“好了,别把眼泪流在会看不起你的人面前。你既然没有抢劫,就把事情说清楚,为什么别人一定要说你进屋是去抢东西的。”

“我现在说不清楚了。我已经被审问过好几次了,郭家人都特别恨我,我想,大概就是因为那条狗吧。他……他们说,那条狗在他们家养了快十年了,感情很深厚,基本就是家庭成员了。结果被我给踢死了,现在全家恨得都快想杀了我。”汪瑶嗫嚅道,“可我当时也是气过头了啊,那只狗冲着狂叫,我也怕它会咬我,脚下就没收住劲。我真不是故意想踢死小狗的,我没那么残忍,我平时也会喂流浪猫的。我……”汪瑶说到这里,像是说不下去了,声音开始哽咽。

“在我国,宠物算作饲养者的私人财产,那条柯基犬是当初郭扬父亲花了十二万买来的,你顺手拿走的那台手机,价值 6000 元,再加上郭眉摔倒时毁损的一些东西,总共十几万的财物,不算少,但也没有多到赔不起。但根据目前受害人的表述,以及检方的意见,这是要把你往十年以上的罪名上定,你想过原因吗?”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这法律很不公平,我去他家真的只是去找郭扬说事的,他姐姐那样说话,太侮辱人了。我也是气昏了头,才会动手推她的。我没有想要抢劫,我的手机跟她的一模一样,我以为那是自己的,才拿错了。你能再去跟他们说说嘛,我可以把钱赔给她啊,我加倍赔还不行么?他们也太没有道理了。”汪瑶提起当天发生的事情,仍然很是不忿。

唐盈盈冷冷地看着她,“法律很公平,这个事情你看着很小,但你侵害的法律权益却很大,性质特别恶劣。伤人、踢狗,拿走手机,这伤害了郭眉的人身权和财产权,更重要的是,这些都发生在她的家里,你还伤害了她的居住权。简单来说,如果说一个公民,在自己家里财产和人身都不能保证安全,那这个社会是不是也太可怕了。因此,为了保障这种权益,刑法规定,入户抢劫罪一旦被认定,起刑就是十年,重的可以判到无期甚至死刑。这跟抢劫的金额没有关系,法律惩罚的是你这个行为所侵害的法益。”

听了唐盈盈的解释,汪瑶似乎冷静了一些,她用手指抠着桌面,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激烈,“可我去他家真的只是想跟他说说话,我喜欢郭扬。他高大帅气又阳光,是我喜欢的那类男孩,但他姐姐怎么那样呢,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我受不了这个,一下就生气了。”

唐盈盈对她的这些情绪和抱怨并不在意,一边翻看记录,一边问道,“你在进入郭家之前,与郭扬曾有过一番对话,你说自己是在这个小区里找朋友的,但后来迷了路,正好遇到了郭扬。就说自己想借用一下厕所。但根据调查,你在那个小区除了郭扬,根本没有认识的人。对不对?”

汪瑶迟疑了一刻,低着头说:“我是跟着他回家的,我也是为了找个借口进他家,可以好好跟他说话。没想到我一上楼,他转身就出门去了,我当时也很尴尬。正好遇到了郭眉,我就想不能白来一趟吧,就想跟郭眉聊一聊,谁知道她的嘴巴那么臭。”

“你骗人进屋的这个小谎言,你觉得无关紧要,现在却令你的处境变得很被动。它让你解释不清自己进屋的真正目的了。”唐盈盈冷静地说。

“我是去表白的!”事到如此,汪瑶也顾不上要不要脸了,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知道在郭眉的表述里,完全没有你们交谈这一段。在郭扬作为证人的表述里,也称跟你并没有太多的私交,在学校几乎都没说过话。他只是看在同学的面上,借你用了一下厕所,还叮嘱过你,用完后就自己回去。”唐盈盈又翻了翻资料,继续说,“而且跟据你自己说,第二天是自己的生日,想邀请郭扬陪你过,事实上你的生日明明是在 7 月。我想问问你,你究竟还说了多少谎话?”

“我家都是过旧历生日的,我真的已经都说实话了。郭扬现在肯定向着他姐姐说话,他们全家想让我去死。”汪瑶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又往下掉,她用袖子一抹,一把将眼眶和鼻头擦得更红了,饱满的脸颊上泛着粉红色,完全还是一个懵懂天真少女的模样。

唐盈盈心下也有些不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那你跟郭眉的对话,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么?”

“我没有,屋里就我们两个人,我总不能 24 小时录音吧。”汪瑶也有些着急了。

“这样的话,最后呈现在法官面前的事实将会是,你通过欺骗的手段进入了郭扬家里,用手机砸伤了郭眉后,强行将手机带走,又在楼下又踢死了郭家的宠物狗。检方一旦以入户抢劫的罪名对你提起诉讼,被定罪的概率会很高。”唐盈盈向汪瑶做了总体情况的分析和解释。

汪瑶急切地问,“如果不被定罪为入户抢劫,我会被怎么处理?”

“那可能会是一般的抢劫,或是损害他人财物及伤人,量刑估计在 3 至 5 年左右。”唐盈盈评估了一下,告诉她。

“那就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坐牢?”汪瑶惊叫道。

唐盈盈方才泛起的一丝可怜此刻也不见了,她冷静地看着她,冷冷地说:“要不然呢?你真的以为法律是玩笑么?不仅这一次,包括上次你污蔑程风的时候,都是在玩火,随时可能烧死别人也烧伤自己。”说完这句,她看着汪瑶脸上怔怔的表情,索性又补上一刀,“我还得提醒你,郭眉的父亲是法律专家,郭眉和郭扬作为受害者,在配合警方调查时,所有证据都严丝合缝,有争议的空间很小。”

“那我死定了?”汪瑶惊恐地说道,她现在也看出来了,唐盈盈不是在吓她,方惟安之所以信不过别的律师,恐怕也正是因为案情太棘手了。汪瑶死死地拉住唐盈盈的胳膊,哀求地问道,“盈盈姐姐,之前是我不对,我不懂事,我胡来,我乱七八糟的。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啊。不,我不敢求你原谅我,但你这次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十年,我是真的赔不起啊。”

汪瑶的声音在会见室里嗡嗡地响着,唐盈盈的矿泉水一直没有拧开,握在掌心里,水纹叠荡,一时间思绪也被震得凌乱。

?第一百零七章 划界限

与汪瑶谈完,唐盈盈坐方惟安的车从看守所出来。阳光炫亮,翠色茵茵,一串接一串的树影掠过车窗上,像极了两人颇不宁静的心绪。

车内的气氛有几分凝滞,方惟安看了一眼对着车窗沉思的唐盈盈,带着几分歉意地问:“情况是不是真的很糟糕?我们还有胜算么?”

被他一问,唐盈盈回过神来,苦涩一笑,“是很不乐观,我暂时也还没想到有什么合适的突破口,毕竟她的行为都已经摆在那里了,造成的结果也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再怎么说她没有恶意,恐怕也没什么大用处。”

方惟安沉默了一会,歉歉地说:“是,她已经被我纵坏了,性格急躁,沉不住气,也吃不得亏。”他又想了想,说,“其实我也想过,她一直这么胡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要是这次事情给她个教训,从长远来看也不是什么坏事。长个记性,以后也知道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但二十岁的十年,她会错过读书、恋爱,甚至影响结婚,这个代价太沉重了。她出来以后,怕是人生就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唐盈盈心里烦闷得很,张口便讽刺道:“那要不然,我帮你去跟法院商量一下,刑期还是十年,改到 60 岁退休后开始服刑。那时候人生格局已定,蹲监狱就当去养老了。你看行不行?”

方惟安被她这么一说,也不作声了。

唐盈盈的气却仍未消,又看了他一眼,仍然是从前的那副模样,之前累积下的委屈情绪登时从心底翻了上来,便继续道:“方惟安,你要是还是这个态度,汪瑶就算被关上一百年,也长不了记性。无论她被判多久,只要你是她保护伞的一天,她这恣意妄为的脾性就改不了。还有,如果对这次事情细细追求起责任来,汪瑶有错是不假,但你这种没有界限的忏悔,又何尝不是帮凶。看似是在对汪家好,实际上是会害死他们的。汪家还有个弟弟,一旦汪瑶被判刑,我想你的悔意恐怕会更重把,一定将所有的悔意都加倍偿还在汪家的小儿子身上。没有谁是宠不坏的,在你过度补偿情绪下长大的孩子,今天他二姐的样子,就是需要他引以为戒的未来。”唐盈盈一顿发泄完,见方惟安脸色微微一沉,便咬了咬牙,索性将后半句话也说了出来,“你当真不怕么?把汪家的弟弟妹妹纵成这个样子,你真不怕以后汪静来找你问责。”

方惟安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在路边猛地停了下来,强大的惯性将两人向前猛地一抛。所有的声音在这刻静了下来,只剩下了车窗外不知愁楚的依依蝉鸣。方惟安熄了火,手肘撑在方向盘上,手指按着太阳穴,无力地说:“盈盈,你说的我明白,可你明白我么?我现在觉得自己怎么做都是错。”

车外的艳阳,顺着全景天窗落了进来,形成了淡濛濛的一层光影轻纱,唐盈盈盯着他看,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原本熠熠光彩的皮肤竟也铺上了一层枯色。唐盈盈深深叹息,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逍遥自在地活,各自有各自的烦苦,各自有各自的不知所措。她原本以为离开了方惟安,就能离开这一摞令人心烦的事,可偏偏又接了这么个案子。

唐盈盈心里异常清楚,比起汪瑶的官司怎么打来,方惟安的态度才是最可怕的,不把他与汪家的关系理顺了,以后类似的麻烦恐怕还会源源不绝。唐盈盈看了一会车内飞舞变幻的光线,平顺好了气息,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静:“其实我也很不喜欢刚才的自己,尖酸刻薄,逞着口舌之利、站在道德高地上一味地去苛责别人。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问题,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我没有做好。”方惟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沮丧过,“但我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合适。”

“你与汪家的问题并不难处理,只是你一直在用这种不合适的补偿来给自己疗伤,结果是你自己的伤没好,还反倒把汪家人也给搅得混乱了。”唐盈盈微微一笑,转眼见方惟安一脸不知如何回答的样子,想了想,“真想解决这个问题,也不过就差你的一个决心。要不然你也不用先下这个决心,我先说说我的想法,看能不能给你一些启发。”

方惟安点点头,虚浮地笑道:“好。”

唐盈盈斟酌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不要把问题往前移,老去想你欠了汪静多少。也不要把它往后无限延,我们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来考虑这个问题,就是在目前的状况下,你与汪家的关系该怎么处理。我们来做一个定性,假设如果现在汪静还活着,你们又结了婚,这应该就是你与汪家最亲近的距离了吧。”

方惟安点点头,微声嗯了一下。

“那我反过来问一下,如果你是汪家的女婿,真的是汪瑶的姐夫,你还会这么纵着她胡来么?”

“不会,”方惟安肯定地说,“这种情况下,我不欠他们的。大家平等交往,在需要的时候给予适当的帮助就是了。”

“好,在正常情形下,你的思路其实很清晰,问题就在于你的歉意模糊了双方的界限,反而把关系弄糟糕了。你的歉意越大,他们就会越觉得自己可以予取予求,同时神话你的能力。而一旦你没有做到,又会揪起你的歉意,形成一个恶性循环。这也是目前这条令所有人都觉得辛苦、痛苦的路。”唐盈盈停了停,又说道,“你应该做的,就是明晰彼此的界限,完成自己与汪家最亲近的身份上能够做的义务,就已经足够了。更多的,你需要留给汪家人自己去他们自己的生活负责,也留出足够的空间给你自己去生活。”

“最亲近的身份上的义务?”方惟安重复了一遍。

“就是假设你是汪瑶的丈夫,你会承担汪家的哪些义务?我们可以清楚的划分出来。”唐盈盈解释道。

“这种人情账又怎么算得清楚。”方惟安仍是有些模糊。

“那要看你怎么算,七大姑八大姨的算法那只会算出一个无底洞,但在法律上,这些义务甚至可以直接算出一个数字来。”唐盈盈笑了笑,又说,“你这样想,汪家目前四口人,需要考虑的有三个方面,汪家父母的养老问题,弟弟妹妹的教育问题以及风险保障问题。养老问题,需要参照当地生活成本和人均收入,以及汪家父母退休后的收入情况,计算出一个能够保障他们基本生活的费用,可以一次性支付或分期支付,作为二老的养老补充,这是有现行公式可以计算的,总体也不会太高。”

方惟安听她说完,点点头,说:“老家的生活成本不高,保障基本生活的话,一个月有几千块钱两个老人家就能生活的很好了。”

唐盈盈也点点头,继续道:“好,那我们来看第二个问题,是教育问题。这个一下说不上个准数,出于对小辈们的鼓励,以及你的经济状况,我建议双方可以签订一份协议,承诺你将承担汪家两个孩子的教育支出。无论他们读到什么层次,本科、硕士,甚至博士,甚至出国留学。凭学校录取通知书,你都将负担所有学费及合理的生活费。”

“这个可以,我也希望他们能好好读书。即便出国费用会高一些,我也愿意承担。”方惟安点点表示赞同。

“具体细则可以再约定,也可以设置一些奖惩机制。”唐盈盈补充道,“最后对于风险的防范其实就更简单,给四人各自买一份保险把意外和大病都包进去,他们几个互相为受益人。防范未知风险,除了以上三块之外,不再有更多的经济帮扶。”